——什么词集,这藻鉴公子,不会其实是来跟他算账的吧?
当年许问涯生母死后被夺诰命身份的那回事,确实有何大儒掺了一脚。
何大儒站在守节的角度,痛斥了一番许母生前的和离改嫁念头,觉得她死后不配拥有丈夫带来的尊荣,妇德有亏,命妇身份便不足以书写在墓志与经幡上,原本便是合情合理的事情,倒不是有意针对,当年对自己的儿媳,何大儒都是这么做的,他认为每一个妇道人家都该守节,特别是代表朝廷恩荣、对女子群体起表率作用的内外命妇。
但……何大儒捏了把汗,想起这些年朝堂上的风云变幻,对于各方政敌,许问涯从来都是淡笑以对,可那些冒犯到脸上的,过后不知不觉就遭了贬斥、甚至是入土为安了,偏偏事情还做得滴水不漏,让人纤毫蛛丝马迹都找不着,他还是那位清明如玉、一尘不染的藻鉴公子。
思及此,何大儒愈发在心头烧起了三根高香,怀揣着在四肢百骸里处处乱撞的忐忑之意,不住地思索许问涯今日的来意。
要是早知道当年那个失母小儿如今会成长成这副表面春风、暗藏雷霆的模样,何大儒当时打死也不敢对他的亡母置喙半句!
极端紧张间走至前庭,待得反应过来,就见迎面一身姿修长、如松似竹的年轻公子踱步而来,俊美无俦的面容上浅浅带笑,声线清润地主动招呼道:“何公,别来无恙啊。”
何大儒不知这话里头有没有藏了刀兵,或许是他心虚,思来想去都只觉得扎耳,长袖下拄拐的手哆嗦起来,半晌才斟酌着回道:“甚好,甚好!”
说话间偷眼暗自打量,却见许问涯臂膀间当真摊开有一卷笔墨新鲜的词集,倒不像欲盖弥彰来找茬的搪塞用物,似乎还真是昨儿个雅集上弄到,后脚便来寻他请教了。
何大儒一时之间脑中经纬万端,最后想出了一个缩头乌龟的对策,那便是——敌不动我不动。
贸然提起当年之事,着实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何大儒只当许问涯是真真儿来探讨诗词歌赋的,比手将这尊佛延入了通往花厅的游廊,正冥思苦索起个什么不显得刻意的话头,却忽听许问涯状似不经意地开腔道:“何公着实风雅,府上丝竹不绝,是哪位学生在吹奏么?”
许问涯昨日得知那乔姓学子会吹笛,雅集结束之际得到了宫廷弦乐名手惜音娘子的垂青,邀请其同台倾情合奏,笛声听着勉强还不错。
何大儒脸上满是眉眼官司,耳畔嗡鸣只觉死期将至,遽然听见许问涯的询问,这才放开耳朵仔细谛听,发觉这丝竹管弦之声是打后院传来的,想起缘由,赶忙解释道:“府上一位庶出的愚女今日过生辰,自弹自奏,请了小姐妹托腔,许是自娱自乐声响大了些,这才传到前院来。”
许问涯若有所思点点头。
何大儒闹不明白他在想些什么,试探说:“愚女驽钝,琴术浅陋,昨日惜音娘子仙乐动人在先,而今听来很扰耳吧?我唤人让她们动静小点儿。”
言罢便要招手派遣仆从去承办,许问涯却显得很是好脾气地道:“生辰一年一回,若是戛然而止,倒显得是某扫兴了。某怕小姑娘们记恨,大儒万莫当真吩咐下去。”
话赶话到这儿,何大儒顺势讪讪地转移话题,他生怕待会儿的词集里暗暗藏了什么以供许问涯发难的“孝”、“母亲”的色彩,所以不敢就此同他开战诗词歌赋的谈论,于是赶忙见风使舵地调转话头,提起了这许七郎那位于自己府上待嫁的未婚妻:“也是,说起来,江陵宋府的三姑娘此刻也在那儿凑趣儿呢,府上没甚好玩,宋三姑娘镇日跟着我二孙女儿做些女红、读写诗词,今个儿好不容易有些玩头,别平白扰了她的兴致,是我欠思虑了!”
不知是否是何大儒的错觉,许问涯不再显得漫不经心,仿佛侧耳谛听,待他言罢,许问涯莞尔,脸上似乎显出零星赧然之意来,“劳烦何公收留,知道您好茶,今日我特地带了福州的半岩来,咱们可以边品茗,边探究此本词集。”
何大儒听他言语间又拐回了词集之上,心头便是一咯噔,越发笃定其上一定有坑。他一心只想转走许问涯的心思,见许问涯对未婚妻上心,于是干脆自作主张,一鼓作气地将许问涯带到了可以得见生辰宴的地方。
许问涯对业康伯府的地界不熟,猝不及防被这油滑老翁带了笼子,再抬眼,只见不远处奇葩名卉掩映的地方裙裾来回、彩幔翩跹,还好因着生辰,场地被精心布置过,四处隔断有垂帐、屏风等遮挡物,这才不至于令他冷不丁间撞见更多。
里头尽是闺阁小姐,未出阁的大有人在,这般偷窥之行着实很是不雅,许问涯当即凝眉欲要质问,余光里却不期然闪过一道熟悉丽影。
风一拂,鼻端香息缥缈,是宋三爱用的兰草水,清雅耐闻。规避已然来不及了,视线转得比念头快,几乎是下意识地,许问涯踅身看去,就见那一隅花拥草簇,姚黄、赵粉的百雨金团团盛开,仿佛浮动于蔓草间的道道霞彩,一道窈窕之影手持团扇,正以扇面追赶一只翩飞的长尾蝴蝶,身姿与蝴蝶同样翩跹轻灵。
——这是他头一回目睹“宋浸情”长大后的真容。
那道映在他漆黑眼瞳中的侧影温婉灵动已极,浑身被日光额外关照,描摹出柳弱花娇的美好身段,一时之间,周遭所有人、事、物,尽皆沦为陪衬,惟余她独自鲜亮,也不知是错觉,还是心动怦然而致,落在他眼中的“宋三姑娘”,竟有闪闪发光之意。
半晌,许问涯反应过来,赶忙退了一步,回身,大步往来处走。
何大儒看看不远处的云湄,又看看阔步走远的许问涯,抚须一笑,很是胸有成竹地提步追了过去。
***
那厢云湄被何冬涟戳了戳脊背,疑惑地转过头来,就听何冬涟小声提醒说:“这是我祖父养的,不然也不会立秋了还没死,别扑了。”
云湄听了,赶忙讪讪地收回了手,致歉道:“不好意思啊,我不知道。我是实在没事干才……”
弹琴?她可是断断不敢上去露怯的。
对诗、斗画?她连宋浸情的笔迹都还没能仿照到一模一样的地步,那便更不用想了,哪里敢贸然当着这么多京中小姐的面儿展露笔锋。
探讨时兴的妆容?她不在京城生活,不知当地风行,描妆水平虽然自信,却令专业的明湘看得作呕,这么一想,还是干脆别去了。
于是几番思虑下来,唯有在花厅里吃吃茶,可碍于要维持宋浸情不嗜甜口细点的口味,坐在那儿也就喝茶了,便连干果都得斟酌着用,是以与其端坐原地发馋,那还不如出来走走呢。
只是没承想,现下连只蝶都不能玩了。
今儿府上一位姨娘的女儿办生辰茶会,云湄难得不被明湘催着练字、习学女红或是什么贵女礼仪,但也许怕是从前当奴婢忙惯了,而今一闲下来便百无聊赖,那些雅事她又碍于露怯而不能参与,这会子漫无目的地握着小扇儿徐徐扇风,刚想问冬涟什么时候开席,不远处便走来一个婆子,比手请她去前庭。
“前院的前庭?”
“是,听说宋姑娘的母亲出身香茶名家,对茶道很有些研究,今日有人进了几款香茗奉上,郎主便邀宋姑娘一块儿品鉴。”
这些茶事,云湄早前为着伺候何老太太,而专程钻研过,甚至还能为何老太太特制调配,可以说茶艺是一等一地好,至于宋浸情生母严氏那头流行的技艺,她也跟着明湘系统地学过了,倒是不怕出岔子。
只是……云湄还是有些狐疑。
——这些日子,除了跟着何冬涟去给何大儒请安,她一向是待在后院足不出户的。高门女眷有“不窥中门”一说,这些书香世家更甚,特别是极其守旧的何大儒跟前,敢做这事儿,同触犯律法也没甚区别了。
是以,这些日子云湄学着何冬涟的规行矩步,过得平实而枯燥,越界的事儿可是半分不敢想,连京里的朱雀桥办灯会,都没能去看。
现下这是怎么了?
亲自请她去前边儿?甚至还是单独?
云湄不由瞟了一眼身侧的何冬涟,何冬涟也是一头雾水的模样。
何冬涟向前一步,欲要开口相陪,那婆子见状,及时弓腰比手,冲云湄强调:“走吧,宋姑娘。”
显见地是不能让何冬涟跟着去的意思。
何冬涟蹙眉后退,思索俄顷,安抚似的捏了捏云湄袖下的手,虽则很是害怕祖父,但她还是鼓起勇气附耳同云湄说:“去罢,若是久不归来,我便寻机去找你。”
云湄点点头,带上面纱,跟随婆子去往前庭。
到了地方,却不见何大儒的影儿,甚至侍立的奴仆们都被有意清走了,前头一丛雪白的花树开得葳蕤,泼洒似的探进了八角亭里,挡住了云湄的视线,惟见一道影影绰绰的挺括青影背对着她端坐亭内,袅袅的茶雾直冲天花板,仿佛有贵人亲手烘焙点制。
走上几步,云湄只觉身侧脚步声消失,心里一诧,转头张望,发现那个请她来的婆子竟也神秘地没了踪影。
云湄心思涌动,脑海中顿时滚过宋府里暗害私通的那些肮脏伎俩,防备之下拔步就想跑,却听前方陡然传来一句音质中听的“龄玉妹妹”。
“……”云湄吁出一口气,是她草木皆兵了。
眼下她不是处于黑暗腌臜面的奴婢云湄,而是宠爱加身的宋府三小姐,怎么会有人敢这么害她!
云湄收敛思绪,精湛的演艺登时上身,做出矜持而窃喜的模样,连加快的脚步都精心妆点出雀跃的频率,直到迎上许问涯,她才欲盖而彰地敛去眸中惊喜,垂着眼帘盈盈一拜道:“问涯哥哥……是来府上公干的吗?”
惊艳的痕迹铭刻在脑海里,哪怕她戴着面纱,许问涯也能轻松勾勒出纱下各处的形状。
他自觉冒犯,轻咳一声调开视线,状似赏花,放软声音说:“我来府上请教何公诗词,婚期将近,有些婚程事宜要同你商量,正好一并。”
云湄听了,乖巧地点点头,眸中适当带上几缕羞怯的眼波儿,心里却腹诽,这些事,让下人去办便是了,这许七郎……怕是还有旁的来意。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