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冬越上下打量她,话里明显噙有鄙夷,着重强调道,“真的!他那江陵来的未婚妻宋三姑娘都在我家落脚了,此番就是来待嫁的。”
永靖公主见她这般打量自己,反而愈发恬不知耻地道:“哎唷,你这么看着我作甚,你年纪太小,不懂,人夫才更有一段儿韵味。”
何冬越不免大为讶然,喟叹道:“难怪那个曹侍郎有夫人之后,你对他的兴趣反而只增不减了,殿下的恶名当真是半点不带虚传的,竟比我还要缺德。”
“那还是没有你放着童子不享用,把人诓去瓦舍破功要好上一点。”永靖公主说罢,跺脚急道,“你去不去呀!”
何冬越兴致寥寥,从角落里牵出自己的绿骢马,利落地蹬鞍拍马走了,扔下一句:“一群酸腐文人吟诗作对,挤挤攘攘聒噪得很,我听上半句都得头疼一天,还不如去郊外驰骋一番,听罡风过耳来得畅快舒服。”
永靖公主看看国子监的方向,复又瞧瞧何冬越消失在不远处的背影,终究还是哎哟一声,缀着何冬越去了。
只是公主的架子到底还是要比寻常贵女大些,哪怕是桀骜不驯的何冬越,也遭不住她又是撒娇卖嗔、又是发狠示威的这一套连环闹将,最终在公主恩威并施的一句“晚边儿我请你去天仙楼吃剑南烧春”,勉勉强强跟她赶往了国子监,一路混进了摩肩擦踵的讲堂。
该讲堂乃是国子监最为宽绰的一处广场,场地以一泓弯折萦回的曲水作为分割,辟出大大小小数十余风雅的去处,这一厢斗画、那一隅对诗,又以贯穿整个场子的曲水流觞做串联,一时文气盎然、热闹非凡。
只是在场之人无不敛着锋芒,像是有意按捺实力,专程留待来迎接什么人似的。
过了半柱香,有眼尖者发觉了什么,指着不远处掩映在帘幔中的二楼雅间,兴奋地冲同伴暗呼:“原来藻鉴公子早便来了!”
就这么一传十、十传百,许问涯的到场再也瞒不住,微服鉴宝的优势就这么没了。
高处,祭酒和司业脸上神情抽动,几个博士言语间一迭声赔罪。许问涯却很是好脾气地和蔼道:“小事而已,几位老先生这是折煞某了,实在不碍的。”
在场之人听了这话,俱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小心翼翼地猜测这究竟是不是发怒的前兆。据小道消息所说,这位藻鉴公子看似平和知礼,实则威压极盛,所有人迎客之前尽皆打好了各种腹稿以应对突发境况,便连平日里拽上了天的祭酒也亲自到场观风把舵,没承想这许氏麒麟子分明好相与得很嘛!
也有那更会于细微之处发掘真相的,看出许问涯桌下的手始终搁在一只香囊上,那香囊针线规整形制秀气,但观其水平,还不至于能让一位世家公子不损体面地出入相携。
因为要时常四处酬酢的缘由,这位许七郎实则是非常精于打扮的,从头发丝到脚后跟的饰物,俱都由名工巧匠呕心沥血所研造,连绾发的簪子亦乃累丝镶玉的上上品。对比下来,这香囊实在显得突兀。
可就算如此,他却仍佩戴着,似乎还显出了几分爱不释手的派头,可见近来定是春风满面,这才变得好说话些。
底下喧杂之声更甚,早先有什么藏着掖着的技艺和道行,尽皆一股脑使出来了。
无他,这藻鉴公子乃是天子钦点的鉴才人选,专门为庙堂网罗身负异质的埋没遗珠,一经相中,无论功名如何,都能破格录用,学子们自是心潮澎湃,倘或抽冷子被点中了,哪里还用得着在这规制森严的国子监内苦熬数年!
许问涯见他们愈发沸腾,干脆光明正大褰起帘子露了面,鹤立在月台之上居高临下,一览无余地观察他们竞相斗法。
今日着实是此次雅集最为热闹的一天,不光请到了顶格的宫廷乐师惜音娘子奏乐托腔,还有禅鸣寺的丹青妙手刘监院亲自与学子们斗画指点,流觞杯晃晃悠悠转到近来极负盛名的词人张大师跟前,他抚胡思索少顷,不一会儿便得了妙句,身旁围观之人赶忙抄录,沙沙纸笔声混着迭起的赞扬声,一时之间喧繁更盛。
在此热闹之中,一道清越的声线脱颖而出地灌入耳朵里,许问涯循声望去,就见不远处的西南角特设有对诗版的“过五关斩六将”,专供能够即席赋诗的才子们争相角逐,甚至不无刺激地用上了以香漏来倒计时的方式,考的便是一个才思敏捷、即兴创作。
有一位学子的声调铿锵击耳,诗韵压得不错,文意之中富有自己的独特思想,并非千篇一律的趋炎附势之流,许问涯便多看了俄顷。
兴许是这人浑身上下过于素了,长发以一根简约雅致的玉簪简单半挽,身上学子服也是最普遍的定例穿法,独独腰间一只香囊拿编织得极其细致的竹篾精心覆盖,这么着,许问涯第一眼的落点便在那处。
身旁的博士发现他看得久了点儿,察言观色地站出来推荐说:“这是崇志堂的乔子惟,成绩优胜,功课做得独具一格,前几日咱们还为他辩论了一场来着,因着他的文法另开生面,倘若依照往常的规制来,都不好给分了。”
许问涯没有说话,只略略点了一下头,目光仿佛微微定格在了某一处。
底下的永靖公主没旁的优势,独独一双眼睛尖利得不得了,十岁便能在秋狝中赢得一干成年皇兄,除了天生过人的膂力与精准度,全依赖于这双鹰隼般敏锐清明的眼睛。
其他人顶多能看见那雅间之内几个影影绰绰的轮廓,以及为首之人不凡的身姿,但永靖公主一下子就琢磨出了那位藻鉴公子的目光落点,甚至还能看见他神情若有所思地解下了自己身上的香囊,凑在光下仔细检视。
永靖公主八卦心起,她早便看见那个香囊了,这会子定是有什么不寻常的,于是拉着被诗词歌赋灌得一个头两个大的冬越跑到了西南角的斗诗场地,搜索方才藻鉴公子看向的地方,几乎是立即便发现了乔子惟那张过分漂亮的脸。
永靖公主的目光上上下下看了几个来回,紧接着,好似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惊天大秘密,第一反应却是由衷赞叹道:“这是哪位小娘子,连藻鉴公子都敢玩弄股掌?”话里话外,竟有拜会求学的意头。
何冬越不明所以地看向她。
永靖公主激动地凑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
“殿下可别乱讲,人家是名门闺秀,受不得这般污谤,传出去要命的,我那个温驯的妹妹见我浪荡,就总是将‘吊死算了’挂在嘴边,保不齐就是真的。”何冬越听罢,不以为然,她满脑子想着找个地方活动筋骨,对于这些插曲,一副不怎么放心上的样子,只是闲扯般随口说道,“几颗装饰用的珊瑚色小珠子而已,原料铺子到处都有卖的玩意儿,撞了又有什么稀奇。”
永靖公主想想也是,至于为何都不约而同地拿来点缀花芯,也没再深想了。她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脑子里一霎一个念头,这会子目光流转,不一会儿竟意外发现了前来公干的曹侍郎,乔子惟带来的惊艳倏而烟消云散,适才的巧合也顿时抛之脑后,兴兴头头地拉着何冬越往那处去了。
日头偏移,雅间里的人开始茶歇,许问涯寻了个由头离席,前往后廊下的光亮更盛处,抬起手中象牙雕的花果虫草香囊,置于日光下细细检视。
珊瑚珠点缀花芯……
此刻,那细密的珊瑚珠,正于日光底下光辉涌流,排列的方式、勾勒花瓣的使法,尽皆如出一辙。
许问涯眸光微动。
没记错的话,久不收徒的何大儒近来忽而收下了一位极负美貌的乔姓学生,那日跟随何大儒入翰林院研学,被过路的潮灵公主一眼相中,学着姐姐永靖的派头非要拐走,这回许问涯将杨先师带去皇帝跟前复命时,皇帝还与许问涯头疼地提起过这件家事。
对于爱徒,何大儒惯来都在自己的业康伯府提供极好的食宿,一直供到出师,这位姓乔的自然也不会例外。
而……他的未婚妻,那位宋府三姑娘,近来就住在业康伯府中待嫁。
思索中,全昶找到许问涯的踪迹,小心翼翼地凑上跟前,询问道:“大人,还回去喝茶吗?还是直接走?”直接走他就安排套车了,大人看了半日,似乎没有满意的。
“不走。”许问涯收起香囊,说话间回到雅间前厅,目光投向西南角,淡声道,“底下那些人抄录的诗词,买上来,明日给业康伯府递个帖子,就说我今日收藏了张大师最新的即兴词集,要去同何大儒请教一番。”
全昶听罢,有些傻眼,掏了掏耳朵,满以为自己幻听了。没记错的话,因为早前上书褫夺许母命妇身份的那回事,他们大人对那位何大儒的印象实在不算好,这些年每每皇帝提起,许问涯都蹙眉不语,皇帝逼问,他便毫不避讳地直言其迂腐之处……现下,又能谈哪门子请教呢?当真奇哉怪也。
但他能在许问涯身侧侍奉这么久,凭的便是一个察言观色、点到即止,当即没多问,应喏承办去了。
***
翌日午后,许问涯过业康伯府拜访,何大儒早早起了身,甚至晨间雷打不动的功课都没传授了,而是满脑门子汗地枯坐在正堂里,好不容易捱到了贵人上门的消息,他当场吸了口气,撑着拐杖、哆嗦着双脚走去前厅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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