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喜欢她。

我哥死了,自杀,警察得出的结论。

我妈偏不信,拉着人一顿嚎,就锤人家,哭天喊地要讨个说法。我拉不住,看我爸。他倒好,点了根烟,冷眼旁观。人冲他一声吼,吓得手一抖,燃烧的烟啪嗒掉在地上。

一点猩红,我盼着它早点灭。

那升起的白烟太长,绕了一圈圈,呛人得紧,该灭。只幸好我哥没那么能活,命比烟短。

我听他们吵——是真的吵,其实已经习惯了。平时在家,两个人碰上,一点鸡皮蒜毛的小事都能吵得比这个还凶。偏偏不离婚,所以我哥出去上大学,不爱回家。

现在人走了,他们还这样。总没人记得给我安排个角色,永远做观众。拉架就是引火上身。

等啊等,我以为这次会像以前那样,等他们吵累了,大伙歇一歇。没想到一贯窝囊的我爸难得硬气了一回,上去抱住了我妈。

我低头看着烟,没忍住,脚尖碾了又碾。

都是命,别活了,别活了。

我心里念叨,没人听到。但我妈反手给了我一巴掌。警察拦她,她骂骂咧咧,骂我命硬,会克亲。我爸习以为常。

都是无稽之谈,她还信这些。我想哭,嫌太丢脸,就跑开了。

我跑去见她,不呆在只属于他们的家。很快的。

她家离我家近,都在一栋楼里,跑下楼,再过几户人家,拐进楼道就到了。

站在门前,我酝酿了很久,说实话我们没那么熟。

她是我的朋友,同班同学,半年前才调来。她长得好看,我打心眼里喜欢。不敢搭话,她主动找我一起玩。晚上放学回家,我才知道原来她住得离我这么近。

谁说不是天定的缘分?

每每从我家跑出嗒叭嗒跑下楼,到她家门口,还在喘。心怦怦乱跳。或许夹杂一点要见到她的紧张。

但这次,我很委屈。东想西想敲敲门,还在等,我想我的出现不合时宜,找她找她也没什么理由。

见了她又能怎么说呢?

我的手更诚实,不受控制,一味砸在门上,咚咚声越来越响。就好像找到了一个宣泄的点,还堵着,渴盼她帮我去除。

单纯想见她。

她开了门,我反倒说不出一句话。

她高挺精致的鼻子敏锐,能嗅出空气中一切细微的变化,包括我情绪的波动。但我此刻过于明显,她一眼看穿。蕴着秋水似的眼,把我溺毙。

温暖,舒缓,我好像置身畅游的大海,还在羊水里一般无虑。

她嘴唇翕动,要说些什么。柔软的唇,会吐出无尽的绵绵软语,我不敢想那种晕眩的感觉。

然而今天没有。

她同样一声不吭,望着我皱眉。

我心里惴惴不安。却毫无预兆地,她抱住了我,无声诉说万语千言。很用力,勒跑了我乱七八糟的想法。

大概她其实都知道。这栋楼一共也就住了这么多户人,消息传得很快。

我想她放开我,我准备了很多话还没来得及说,都被她的拥抱打断。却自己舍不得放手,也懵懂抱住她。怕松开,瞥见她的怜悯。

哪怕那种眼神很正常,但那时候我才高一,还处在自尊心极强的年纪。我总觉得不对。

我想我和她,该是平等的。

过了很久很久——哪怕没有那么久,在她怀里,我什么都不再想。

直到她松开,一瞬间的念头,为什么刚才的幸福不能是永恒?

我进了屋,她家没有我家大,我问她:“你爸爸妈妈在吗?”

“不在。你要喝口水吗?”

我说不喝,她还是倒了。她没有问我“你还好吗?”诸如此类的话,把水杯递到我的手里,包裹住我的手。

手心手背都是暖的。

和她交流,我的心永远轻盈。她温温柔柔,安静倾听。提出建议,又总能切中要点。

好像和煦的风终于吹到了我的身上,我只要随风而动。

她是一叶草药,贴上我的伤口,淡淡清苦。我忍不住,没有愈合的伤隐隐作痛,对着她大诉苦水。

我说,我爸妈根本都不爱我。

“他们偏心,都喜欢我哥。我妈天天打牌,我爸天天出差,哪里管过我?我哥一回来他们就各种献殷勤——我算什么?她凭什么打我?”

我先是愤怒。说完我自己先愣了一下,为口无遮拦,或许是脸上还火辣辣疼,嘴里没忍住。

然后我哽咽:“他们在我面前演一下都不行吗?我讨厌吵架……”

她摸了摸我的头,我们一起坐在沙发上,她轻轻环住我的腰,把脸枕在我的肩上。

“我讨厌我哥。他大我五岁,但他不把我当妹妹,从来没有让过我,哪怕是睡地铺都要和我抢,我哭他也闹。”

当时我和我哥都还小,这事我跟她说过。

我疯狂摇着头,像个疯子:“他明知道妈妈偏心,他享受了一切,拍拍屁股就去外面上大学,留我在家面对两个疯子……他每次回家,我都好想他带我一起走,可是他不。他给我带礼物,陪我过生日,说什么给我推荐心理医生……就是不会带我走。”

突然,我从她的怀里挣扎出来。我害怕,声音颤抖。

“我很早之前就知道他在吃药,可我谁都没说——他会不会怪我。”

我们的手还交缠一起。我仰视着她,怔怔对视,我在乞求。

动作惊到了她,她抽手扶上我的脸颊说:“这不能怪你。他不带你走,我在这里陪着你。”

她的眼神很坚定,我却没太多的感动。我哥之前也这个表情,不过是在哄人罢了,最后都做不到。

我抓住她的手,十指相扣,又攥紧,好像这样能牢牢套住她。

“以后,每一个生日,我们都要一起过。”岁岁年年,就是一辈子。

当初我甚至和我哥拉勾上吊,但我不会和她这样。估计我哥现在要转世投胎做小狗了。我还愿意再相信她一次。

我郑重地:“我的生日是九月十日,你一定要记住。”她点点头回应,像两个地下接头的同志。

被这个念头逗得一乐,我一瞬回神,恍恍惚惚没从刚才的承诺中走出。

大概我遗传了我妈极强的控制欲,想法设法追求不切实际的幻想。只是我还没骗自己那么多年,头脑有点清醒。

她给我递来面纸,我才察觉到我哭了。

我没有接,朝她扑去,满腔的委屈。我的脸不停蹭过她的,我说:“我妈刚刚打了这里。”

她能干什么呢?像对待小孩一样给我呼呼吗?

她紧紧贴着没有动。我流下眼泪,同样濡湿她的脸。

一滴泪,洇开大片,好像胶水把我们粘住。我却更希望它咸同海水,蒸发成白花花的盐,往后需要她轻轻蹭下,是否又会想起今天?想起我。多留一些印象。

大概率是不会的。

我在尽情索取她的疼爱,她轻声细语的安慰。获得太多,付出太少。空虚的是我的心,她没有义务填满。但她确实这么做了。

多年后回忆起无私奉献的寻常一天,换成是我,可能只会感到疲惫,甚至是后悔——怎么当初就多管闲事了呢?

我阴暗地揣测,永远看不穿她的想法。

等我情绪彻底稳定下来,已经将近饭点,她留我吃晚饭,我问你亲手做吗?

我没说的是,不用太丰盛,你下一碗清汤面,我也会捧场。

她狡黠一笑,说:“当然不是,我们出去吃。但你陪我好不好?”

我最受不了她的撒娇,但还是婉拒了。当时我失魂落魄,感觉不到饿,一块吃饭只会扫兴。

走之前,我反倒嘱托她,一定要好好吃饭。

她太瘦了,抱在怀里,能摸到背后的骨头。一下圈住两个她也绰绰有余。贪心吧,这样我也不会嫌多,只怕自己偏心。

回家后,不出意外的没有晚饭。后半夜会饿到睡不着,饥饿的感觉又让人无暇他顾。

父母一间房,我在另一间,隔一面墙。隔音不太好,我能听见隐约的声音,翻来覆去睡不着。无意偷听,对话声断断续续传来。

我烦得很,想他们闭嘴。却事与愿违。

东西哐啷啷摔在地上,他们在屋里又吵了起来。

窗外黑夜无光,在我眼前渐渐融化了,像异兽嘴里晃晃欲滴的涎液,把我吞噬。

我后知后觉那是眼眶里的泪。

如果下次,如果下次……我心里念叨:“下次他两再吵成这样,我就冲过去,让他们离婚……离婚……”

他们为什么还不离婚?

没有人能给我答案。

我望到天亮,缩回黑夜,就这样日复一日。丧乐都更有激情。

在我哥的葬礼上,唢呐声响,我妈以泪洗面。她瘦了,头发白了,衣服空荡在身上,变成了小老太的模样。不久前,她还在笑闹,打牌叫,输钱嚷。最后一点生气也没了。

我以为等过了头七,家里会安静上一阵子。然而大概两周后,她又跟我爸争执起来。

她骂他没有心,“他才去世多久……”

我浑浑噩噩,没有往下听,只知道这次不久,我妈去找我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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