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是自杀,在平静的一天,以一种最狰狞的方式。喝农药。
我忘不掉那张痛苦的脸,像草稿纸上乱涂的线圈,所有的五官扭曲到极致,还尽量维持着大致的形状。
她的痛苦由此释放,可她解脱了吗?又为什么,一切发生的这么突然?
这次换成我爸不信了。他沉默了很久,说:“她这么个泼辣货,会自杀?”
我不知道。我们都有很多问题。
但不管怎么说,几十年夫妻,他都要给我妈买口棺材办后事。
连续一个月,我都披麻戴孝,之前还不定时请假,老师都烦了,这次干脆直接又请了一个月的假。
如果不是要有家长在场,我不会向他提出。我爸认为没有必要,又实在不知道怎么和我相处,第二天去学校办完手续,把我遗忘在房间里。
这次我没有去找她。论谁不会觉得这些事荒诞?外面已经有风声传出说我家被脏东西缠上了。
有些话和她说不合适。我们才认识半年不到,我已经和她说过深藏在心底的秘密——我爸常年出差在外,在我很小的时候,我晚上睡不着,家里到处找妈。最后推开我爸的房门,她正和一个陌生的叔叔躺在床上。
那时候我小学二年级吧,对他们成人感情世界一些专有的词语根本不了解,比如出轨。我只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对这件事印象特别深。因为当时我妈明显非常慌乱,下床把我抱回房间,调到动漫频道哄我。
在此之前,她都要求我早睡。
小孩子记忆都是靠不住的。她没想到,那天深夜档的动漫过于恐怖,破庙、蜘蛛、满地的爬蛇,我更加胡思乱想,反复回忆刚才亲眼所见的内容。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敢关灯睡。
第二天早上,我故意问:“昨天晚上是不是有个叔叔来了呀?”我妈慌乱,矢口否认。
说不清是不是这件事让她对我态度急转直下,但必然有这么个因素,让她不知道怎么面对我。她远离我,等我遗忘。可在我看来,她故意推开我,我就这样在最需要她的发育期,离开了滋养。
这件事我一个人消化了很久。
在学校,我是孤僻的。她主动来跟我做朋友,在冬天注意到我手上难看的冻疮,会给我递来一管药。怜悯也好,同情也好,哪怕都是这些对待可怜小动物的情感,至少我感受到了爱。
我无以为报。她一点小恩小惠,我便完全坦诚。
以前没有她的时候,我能慢慢缓过来。现在我像个小丑,更不敢依赖于她。
我蜷缩在房间里,抱膝蹲在角落。空间越小,我越能感知自己的存在。
这样一天天的自我安慰,其实我也在祈祷,有一天我爸能想起我,把我拽出去。虽然我一定会挣扎,一定会和他闹,冲他嚷嚷:“我不要你管!”
都是违心的。电视剧里都这么演。他在我成长的轨迹中缺席,陡然到了男女有别的年龄,我也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在我心底,我还是渴盼家人的。然而第一个敲响我房门的人,是她。
她从外地调来我们班上,长得亲和好看,成绩又好,怎么都是老师的心头肉,一米七的身高,说自己近视看不清黑板,就坐到了前排,我的旁边。开学几个月来,主动提出和我交朋友的,她是第一个。
她又一次紧紧地抱住了我,将我从地上拉起,嘴里喃喃道:“没事的……没事的……”
我喉咙干得说不出话,贪恋她的温暖。
我的房间背阳无光,推开门的一刻,她像救世主。她本来就耀眼。
她依旧想等我向她倾诉。我却说不出话,积攒了太多,不知从何说起。更何况,她都知道。
我不知道她是否同样察觉,她每次抱我,感觉都是不一样的。
她刚来学校,不清楚周围布局。我偷偷出校,买两碗我觉得好吃的粉,她短暂地抱了一下,是感激。
逐渐熟了,她开始以这种方式撒娇。她本来就是一个很可爱的人,我既无奈又得意。
现在,我抱着她,抱住我救生的浮木。
她身上有自然的清香,我的脸自然埋进她的肩窝,她手按在我的脑后抚摸,我嗅得更深。让人心安的味道,我知道她在,知道我现在有所依靠。
鼻子酸了一下,没有泪。自己舔伤已经够难,受她照拂,也累。
她总想拉我一把。在学校一直辅导我功课,我不在,甚至追到了家里。
难受的时候,我默默流泪入睡,半夜惊醒,浑身酸胀无力。整个人像是被剔除了骨头,案板上锤烂的鱼肉。
所以在她面前,我实在没力气哭了。好像也快失去情绪,麻木而不知所措。
望着她,仿佛她能给出答案。我乞求,用我最真诚的眼神,却不期待她的回答。
然而她总能带给我惊喜。
从前我送她礼物,她要回赠,我便只要了一句赠语。她沉思片刻,在我本子的扉页写下:只要能看到你的名字,那一天就是我的节日。[注1]
当时我不知道这是她推荐给我的书里的一句话,没多想,便问她:“我在你心里这么重要呀?”我在傻乐。我终于不再是个孤零零且无足轻重的存在。她但笑不语。
而在我的小房间里,她不语,稍稍后仰确定我的神情,舒了口气。
换成我不明所以。
她故意捏了捏我的脸,很用力,好像要掐出最后的水分。我侧身闪躲,她向来藏着点犟脾气,接着闹。
像扭打在一起,扑通一声,她扑我倒在地上——大概身上更痛就无暇他顾。
她这次的惊喜更像是意外,吓人的成分更大,但在我恼火骂了一声之后,确实放松地笑了。
我的房间很小,是我哥原本的书房。两个人并肩躺在过道,几乎占满了空间。她小瞧了我的体重,拽不动。过一会,硬是掰过我的肩膀。
“干什么!”我吼。
“我们滚一滚,或者……爬一爬?有人说,返祖也是发泄的一种方式。”
我傻眼了,从来没想过她还有这么幼稚的一面。真该叫她的那些仰慕者看看她现在头发凌乱的狼狈样,刚打完架的小孩似的。
“你嘴角怎么了?是不是淤青?”
她爬起身,掸掸身上的灰,朝我伸出手。我刚碰到她温暖的掌心,她用力带我仰头一倒,栽进了床上。
“没事,也不是什么大事。”她说。
“哦……你爸妈也打你?”
“我妈早走了。我爸他……不重要。给钱就行了。”
“哦……那你……”
“小袄。”她忽然叫我名字。
其实我不喜欢我的名字。我从来不是什么贴心小棉袄,温暖不了任何人。我喜欢她象征太阳的名字,人如其名。
“小袄,去上学吧。我在学校没有说话的人了。”
看吧,她需要我。我不是可有可无。
可我迟迟没有答应。我瞪着天花板,白茫茫不留一丝痕迹,没有缝让我钻。
发了很久的呆,我听见我的声音痴痴应道:“你等等我。”
许下的承诺,无论如何我都会做到,她知道。所以她心满意足地走了,我没有送她。
我又在家里窝了几天,三四天吧,她又来了。
当时我有点烦,她何必三番五次念叨同一件事。但她是和我爸一起来的,我没有发作。
然后我爸跟我说:“叫姐姐。”
他没事吧?我没好气地说:“什么姐姐?”
看她惴惴不安的神情,我心里隐隐不安。她还维持着笑。还是她嘴角天生上扬?
我看不真切,自认为已经开始恍惚了,所以话也听得迷糊。我爸又说:“我前几年在外面……你蒋阿姨的女儿……她现在去世了……接回家……”这时候,我脑子才轰的一下炸开了。
“我妈都知道?”我冷冷打断他。
他脸上才出现一丝窘迫,讪讪地笑,却避而不答:“那时候你蒋阿姨才离婚不久,心情不好……但你看我和你姐鼻子眼睛都像,哪还要做什么亲子鉴定,太伤感情——你什么态度?”
我差点没笑出声。又将矛头对准了她:“你脸是我妈打的吧。”
她比我大两岁,我曾好奇那为什么和我同级。她说是生日小,又休息了一年。现在我明白了那一年的意义,是为来到我身边做准备。突然间,我无比怨恨眼前安排这一切的男人,又继承他的精神错乱,脑子里产生一个古怪的想法:
花季少女进精神病院的有多少个?
还不如将我的岁数归零,当我不曾存在。或者一下长到两百岁——没有人能活那么久。
她不回答,我死死盯着。
我算什么?
我们如影随形,无话不谈:所有她读过的书、走过的路、见过的人……她喂我吃巧克力,那不列颠的故事漫长在她的絮语中。她讲,我吃。我会伏在桌上等,挽住她的手,在全班埋头苦学的课后,拉她躲在楼道嬉闹。方脸的中年男老师始终注目。
我本以为,没有什么能比一名人民教师在班上说出“谈恋爱可以,但得是正常的男女关系,同性不行”时看向我更荒诞的事了。
但现实给了我又一巴掌。
我曾经问她:
“圣父圣子圣灵……都什么东西?”
“三圣一体。唔,简单来说,就是上帝的三个方面。”
“听不懂。我们是不是一体的?”
她凑到我耳边说:“转头。”
[注1]:《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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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没了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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