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元二十五年。
后楚都城丹阳。
九月。
以做玉器首饰成为京中一绝的庆祥楼里,一位上身着白色袖衫,下身穿着橘黄色高腰绡纱褥裙的姑娘,正低头细细摩挲着手里的一个玉佩。
那玉佩雕得方方正正的,正面一个“文”字,背面则雕着竹叶纹案,玉质光泽温润,一看便是极好的,但握着玉佩的一双纤纤素手更好。
滑润细腻,白得发光,那玉佩在几根葱白指间,却是生生黯了几分光泽。
“如何,姑娘?给您做的这件玉器,可还满意?”掌柜的视线落在了那双玉手上,一改往日的鲁莽,温温柔柔地问着,唯恐将眼前的姑娘吓着了。
言淳梨抬头,露出了一张宛若莲瓣的小脸。但见她柳眉秀目、樱唇半点,既清雅又不失妩媚,她抿嘴微微一笑,便衬得室内蓬荜生辉,令掌柜的下意识地便屏住了呼吸,怕呼出的浊气唐突了佳人。
“满意,谢谢掌柜的。”言毕,言淳梨转身唤一直伺候在旁的丫鬟:“青枝,我们走吧!”
“好的,小姐。”唤青枝的丫鬟赶紧过来,伸手便想去搀扶自家小姐,怎料那言淳梨走得急,一转身便自个儿大步朝庆祥楼大门口走了过去。
殊料,那大门口却有几条人影恰在这个时候出来,不提防的言淳梨没有收住去势,一头撞进了其中一个公子怀内。
言淳梨初时还不明白挡了自己去路的是什么,待纤手按上那堵高墙,反应过来是位身形高大的公子的胸膛时,触电一般赶紧缩手,反弹般狼狈退后,却没注意脚下金莲一折,那身子便如柳絮般一下朝后摔了下去,瘫坐在地上。
“公子今日艳福不浅啊!才来庆祥楼便有佳人投怀送抱,看来您得多来几次!”
窃笑细细碎碎地响起,还有胆子大的口出戏言。
坐在地上的言淳梨又羞又急,惶然中抬头,却发现方才自己撞上的那位公子正居高临下地盯着自己。
因为惶恐,她并没敢多认真看那张脸,只觉得一双凌厉的凤眼盯过来,让她不由得心惊胆跳。
眼前的人,自带一股隐然不发的威势,是她在宫中所熟悉的那种震慑诸人的上位者的气息。
这公子不简单。
言淳梨才这么想,却见那公子瞥了一圈楼内众人,那窃笑便一下消没了,而后,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便朝她伸了过来。
言淳梨惊惶中,下意识地一甩袖将那只手拂开了,一手撑地,在青枝的搀扶下站了起来,随后低头避开那位公子急匆匆步出了庆祥楼。
“小姐,您没事吧?”
“没事,快走!”
走出老远了,言淳梨才舒了一口气,赶紧戴上帷帽,并让青枝拂去方才落地沾染上的尘土。
“小姐,方才您干嘛不做声?看那群登徒子口出狂言,您就该治他们罪的。”青枝愤愤不平,其实刚刚她也被吓傻了,一时忘了护好自己的主子。
“说什么呢?”言淳梨叹了口气,“我有何德何能,敢治罪于他们?”
“小姐。”青枝恨铁不成钢地挽住了言淳梨的胳膊,改口:“殿下,您可是堂堂公主。”
“嘘!”言淳梨赶紧让她住口,再看看周围有没有人听到方才那句,用眼神狠狠剜了青枝一眼:“青枝,你别忘了,我是偷偷出宫的,要被人发现了,被治罪的便是我们了。”
“是的,小姐,奴婢错了。”青枝赶紧捂嘴噤言,看看意兴阑珊的公主,低声问:“小姐,今日,我们早点回去吧?”
言淳梨点点头。
原本今日是想到庆祥楼取了定制的玉佩,再到闹市逛着玩儿的,如今被意外的小插曲惊扰了兴致,又怕那位来历不凡的公子看出纰漏,故此什么心思都没了。
到了她们出宫时订下的客栈,言淳梨换上太监的衣物后,由青枝打点着顺利地从宫门避过眼线回到了王宫中。
言淳梨是当朝皇上的第十二女,也是宫内最没地位的一位公主。
言淳梨的母妃柳昭仪早在奉仪时就得罪了宫中最受宠的周贵妃,被打入冷宫,当时柳奉仪早有身孕而不自知,等察觉到自己怀有龙胎,着冷宫奴婢去通知皇上时,却被周贵妃瞒下,后宫多年皆不知冷宫中多了一名公主。
后来,周贵妃失宠,皇上大赦天下,冷宫中的一些妃嫔也被放了出来,那时候楚王才惊觉自己还有一位七岁的幼女。
于是,柳奉仪被晋升为柳昭仪,而她在冷宫中拼了命护住的女儿,被赐名为淳梨,但两母女依然不受宠,被随便安置在了长宁宫的偏殿。
当时的承元帝,也就是淳梨的父王,膝下早有八位王子,十一位公主,子嗣众多,且不乏是出身显赫的妃子所诞。
那柳昭仪出身低微,据说是承元帝在宫外治政时,瞥见柳氏貌美,一时兴起,宠幸后才带入宫中的。而柳昭仪本人亦是个性子冷淡的人,对宫中诸人无意奉承。
言淳梨本人便曾从母妃口中无意得知,母妃当年是家中遭难才流落到楚地的,对皇上并无情谊,但碍于身份只能虚意奉为,当初愿意进宫,也无非为了保住性命。
怎料她一进宫就得罪了周贵妃,在冷宫过得凄苦,为护全女儿更是吃尽苦头,即便升为昭仪后,亏损的身子还是一直没养回来,郁郁寡欢三年后,就香消玉陨。
那一年,言淳梨十岁。
失了母妃,无依无靠,亦无权无势,在宫中自是无人重视。
看多了后宫内的勾心斗角,又从母妃身上看到了帝王家的亲情薄弱,从小尝尽人情冷暖的言淳梨在后宫中偏安一隅默默守着日子过,导致这位十二公主的存在感在后宫中相当稀薄,但也正因为言淳梨不争不抢,才没卷入多少宫闱争夺之事中,悄无声息地存活了下来。
一晃,四年过去了。下个月,言淳梨便要及笄了。
宫中的公主,及笄后便要为王家所安排婚姻大事,或嫁与外姓王室维护国体,或嫁与朝中重臣巩固王权。像她这种地位不高的公主,想要父王赐婚一桩好姻缘,怕是不可得的。
若随便嫁与朝中的臣子还好,就怕被指婚给边陲荒蛮族群的王室,那便是比现在的苦日子更惨的不见天日。
言淳梨亲眼目睹,六王姐因为联姻指给了大漠的一个王爷,一去经年,前年才有机会省亲回宫。
那时后宫个个都在传六王姐命苦,大漠气候严酷,而那与六王姐结亲的王爷也不是省事的主,原本如花似玉的公主变得憔悴苦相,日日跟皇后诉苦,到启程离开的时候,与皇后相拥哭得不成人样,回去不过半年,六王姐的死讯便传回后楚。
后宫中唏嘘几句,对六王姐的哀叹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不曾存在过这位公主一般。
言淳梨是怕了。
想当初六王姐虽然不是最受宠的那一位,但也是父王的心尖宠,皇后的掌上珠,从小千娇百宠地伺候着,羡煞旁人。言淳梨看着这位得天独厚的六王姐,不知道默默红了几次眼,甚至幻想过,如果自己不是十二公主,而是六公主就好了。
可指婚给外姓王爷后,再怎么娇贵的公主不也落得无人怜惜,死路一条的地步?
言淳梨不想落得像六王姐那般的下场。
但她没办法为自己的婚事做主,好的姻缘更不会轮到她——前面还有尚未嫁人的五位公主呢,出身都比她的地位高,好的成亲对象,父王肯定是给她们留着的。
至于她的婚事,从小便没见过自己多少次的父王,或许觉得连自己的存在都碍眼,要是碰上哪个外族请求联姻,大概马上就把自己指出去了。
看清楚现实的言淳梨觉得不能坐以待毙,决定给自己悄悄谋个后路,找个良婿!
也正因为如此,一向胆小怕事的言淳梨选定成亲对象后,敢于瞒着宫中众人,偷偷溜出宫,为自己与未来的夫君制造偶遇。
因为存在感稀薄,自是没人注意她这位无足轻重的公主的举动,而她所住的偏殿因为都是不受宠的妃嫔所住,平时奴婢走动稀少,也不会有人多管闲事来关注她这个公主,这对于言淳梨的出宫都是便利的条件。
所以她跟青枝乔装出宫那么多次,行事谨慎,至今无人察觉。
言淳梨为自己挑选的成亲对象,当然只能是朝中权臣的公子,但那权臣,也不能是声望极高,或者受宫中倚重的。
她有自知之明,声望高亦或是受倚重的重臣之世子,估计都被自己的王姐王妹,或者是朝中的贵女看中的,轮不到她。所以,她挑中的,是御史中丞陶大人的庶子陶安文。
陶中丞一府均是安守本分的良臣,陶世子已经娶妻,但在今年年初因故去世,遗下一双子女;陶安文虽是庶出,却受父亲倚重,模样虽不比天潢贵胄生得俊美,却也一表人才,兼之品性温和,偏对了言淳梨的喜好。
御史中丞是正四品的官阶,自己虽是公主却无甚地位,再加上陶安文是庶子出生,两人也算是门当户对。
所以,在今年元宵节得到父王开恩,王子公主们得以出宫赏灯那夜,她制造了跟陶安文的偶遇,再偷偷出宫,隐瞒身份与其相识,一日日熟悉起来。
经过这些日子的接触,言淳梨心里清楚,陶安文对自己亦是很满意的,言谈中露出的倾慕深情,让逢场作戏的自己也不由得感动几分。
今日到庆祥楼,原本就是想要拿自己特意为他定制的玉佩的。
她想,时机应当是成熟了,距离自己及笄不过半个月的时间,她要趁着送定情信物给陶安文的时候,告诉他自己的身份,那样才能进行下一步——让陶大人在父王面前,给自己的庶子为自己求亲。
那样自己一及笄就能嫁出宫外,再不用为自己会被指婚与谁担惊受怕。
言淳梨为自己的计划即将成功欣喜不已。
回到长宁宫的偏殿,换下太监服,揣摩着与陶安文两日后再见,交定情信物与他时该如何说辞,忽然想到了什么,在太监服身上摸了一通,再看了看青枝给自己的绣包,看了许久,愣了。
那块玉佩不见了。
言淳梨一下慌了起来。
那玉佩可是花了她一半身家的银子订制的,怎么会忽然不见了呢?是掉在哪了?
言淳梨猛然想起了在庆祥楼的那一摔,可惜得直捶心口。
肯定是那个时候掉了,还找得回来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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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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