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降初雪,逐渐将天地裹成素白。雪片浮在京城的空中,落在街上那不断奔跑着的人儿身上,勾在发梢,好半晌才慢慢融化。明玉从未这般着急用力地跑过,一双脚在这逐渐收冷的风里泡着,眼下已经被冻得是麻木毫无知觉了。
她喘着粗气,头上原本簪齐整的发髻也已经全部散了开来,长长地坠在脑后,脸颊被冻得通红,眼眶更是干涩,视线被落得愈发快的雪花一层层挡住,一连险些撞上迎面走来的行人。
长街上有人将她认出来了,一面纳闷着阮家不是被停官留在府邸中了,阮家小娘子怎么会这般不顾形象地跑,一面又有人瞧出了她此刻的慌张无措,想着这些日子京中与阮家有关的传闻,于是便有人说,郑家大约是胁迫了阮小娘子,才让她这般担惊受怕。
但无论谣言传成了什么模样,明玉眼里除了漫天飞雪,只剩下去往皇宫的道路。她已经分辨不清自己跑了多久,摔跌了多少回,只知道那皇宫的外墙高门出现在自己眼前时,心里越发难受酸胀。
刑部。
他在刑部。
她飞快冲到宫门前,可门前守着的侍卫却拦着她,不让她推了门进去,说皇宫重地,没有令牌与传召不得入内。
明玉一双眼被寒风吹得通红,往腰间一摸,紧咬着牙用力将那颐宁宫的令牌拽下:“皇后娘娘有旨,传召臣女入宫!”
几个侍卫见状,纷纷对视一眼,而后带着怀疑,慢慢往她面前靠过来。
可如今时间不等人,急得明玉将手里的令牌高举过头,又是厉声,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最后喊了一遍:“皇后娘娘有旨,传召礼部尚书之女阮明玉入宫!”
这下几个侍卫总算看清了她手里的令牌,纷纷应着是,转身用力将那两扇沉重的宫门推开。明玉来不及同他们道谢,抬着愈发沉重的步子便要往里面奔去。
今年京城的这一场初雪下得很大,只不过她从京城里的长街跑回皇宫的这段路,已经让地上积攒起一层雪。她没瞧见在积雪下面掩盖着的台阶,脚步没能抬起,整个人再度被绊着摔倒在了地上,连带着手里那块颐宁宫的令牌也飞远出去,落在她的前方。
身后厚重高大的宫门在她身后慢慢合上,“嘭”的一声,像是往已经冻僵麻木的湖泊中丢进一颗卵石,让表层的薄冰顿时碎裂,激起下面刺骨的湖水。她咬着牙,带着满手的伤痕撑在雪地当中,顶着浑身的疼痛爬起身,步子沉重,向前方躺在雪地中的令牌走去。她弯下腰,指尖死死抠着令牌上雕刻的纹路,无论是自己的眼前还是意识都开始有些模糊。
她身上好痛,心里酸胀得好难受。
她好累啊。
她慢慢跪倒在雪地中,身子重心不受控制地要往一边倒去,脸颊触碰到地上的积雪,寒意一遍遍冲击着她的脑海,才稍微让她的视线清明些。
她忽然瞧见了自己紧攥着的令牌。
颐宁宫。
她是回来救人的。
她的景山,还在刑部。
天上的落雪飘进她的眼里,让明玉一瞬间清醒过来。她咬着牙,手腕一遍遍蓄着力,撑着身子从雪地中坐起,而后强撑着膝盖,颤巍着踩着实地站起了身。远远的有宫人似乎瞧见了她,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慢慢朝她的方向迎过来,在切实见到了明玉这幅模样后,吓得欲要惊叫出声,却被明玉拽着衣袖,恳求她莫要声张。
那小宫婢着实被她这毫无血色的脸与浑身的脏污吓到了,一时也有些懵,下意识地点着头。明玉总算才一下下叹着气,疲惫地开口问道:“姑娘,您……可知刑部,在哪里?”
小宫婢闻言有些发愣,朝着她身后的皇宫外墙瞥了一眼,心想着她应当是刚从宫外面进来的,像极了一副受了冤屈要报官的模样。
可越是这样,她越发不能理解,问道:“这位……娘子?报官当去皇宫外头,去刑部也是无用的……”
“我问你,刑部,在哪儿!”
明玉却再没更多的精力回应她了,竭力喊出这最后一句话,整个身子便又要软软地往地上倒去,吓得那小宫婢慌了神,连忙将她重新扶起来:“我只是个外苑的末等宫婢,我哪里知道内墙里头的事儿啊!你、你别晕啊……”
可明玉却再支撑不住了,即便是心里再着急,身上却是一点儿力道都使不出来。小宫婢见此,心想着今日真是倒了大霉,自己险些丢了差事不说,还摊上这么个累赘。
她原想着索性就把人丢在这里,死也就死了,皇宫里死的人还少吗?她都快看习惯了。可自己一双眼一瞟,忽然瞧见了明玉手里紧攥着的那块令牌,上面似乎闪着金黄,于是弯下腰想从她手里将那块东西拿出来瞧瞧。
明玉在将将要陷入昏迷中时,觉出自己手上似乎在被人掰着指头,吓得整个人再一次从地上坐了起来。小宫婢见她忽然诈尸一般,疲惫着一双眼瞪着自己,吓得自己也往后一摔跌,坐在了雪地里。
明玉冷眼瞧着她,哑着声音道:“你若能帮我去到刑部,我便同皇后娘娘向尚宫局将你讨过来。如何?”
见她仍然有些怀疑,明玉努力从雪地里站起身,身形摇晃着将手里的令牌举给她看。“我,要去刑部。”
那宫婢虽然心里还是有些怀疑,但眼瞧着明玉手里的那块令牌并不像是伪造的,到底还是动了点心思,毕竟在皇宫内墙与外墙中间,当那瞧不见宫内主子的宫人,在管事嬷嬷的眼里,她们就和随时可以被替代的物件一样,生和死都显得没那么重要,比起这样拿着微薄的俸禄做最下等的活计,还时刻要提防不被管事嬷嬷寻由头乱棍打死,倒是不妨赌一赌,万一赌中了,自己这辈子可就赚了。
这样想着,她也不再推脱,让明玉攀上自己的脖颈,背着她就往皇宫内苑的宫门方向去。明玉起先还担心,瞧着这小宫婢身子这般薄弱,万一她带不动自己,到头来两个人都要在雪地里摔个马趴该怎么办,后来眼见着她这般轻松地背起自己,还作势掂了掂,顿时觉得自己方才想的有些多。
“你们这些内里的娘子就是金贵,用不着干什么活计,吃得又少,比那寻常一桶泔水都轻。”
明玉听着她这番话,有些尴尬得说不出话来,而这小宫婢却似乎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接着道:“我虽然不知道你要去刑部做什么,但是我可提醒你啊,刑部这听上去就凶神恶煞的,打打杀杀的都在那里,竖着进去横着蒙了白布出来的人多的是。”
明玉这会儿总算恢复了一点精力,缓缓抬眼,问道:“你不是说,你不知道内苑里的事儿吗?”
“内苑里头的主子事儿我当然不知道了,但内苑也要运恭桶和泔水桶出来啊,难不成你让内苑那些跟着主子们一道变得金贵了的‘贵人’们给咱们这些末等宫人亲自运出来?哪儿有这么好的事呢!”
明玉听着她这话,觉得似乎也是有些道理。内墙处的宫门总算到了,明玉依然伏在她的身上,伸手将颐宁宫的令牌举给守着宫门的侍卫瞧了一眼,于是这道宫门也总算慢慢在眼前敞开。
进了皇宫内苑,明玉才总算长舒出一口气,心里却也更着急了些。小宫婢似乎瞧出了她的急迫,安抚着说刑部在皇宫内苑的西南角,其实离这宫门并不远,约莫两三盏茶的功夫就能走得到,却让明玉一瞬间想起了郑宽同她说的三炷香。
三炷香,撑死也就一个半时辰。这会儿眼下京城里皑皑积起了雪,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还剩下多久,不知这天寒地冻的,景山该受了多大的委屈。
她正这般想着,小宫婢忽然又开了口,“娘子若是能将我提拔到颐宁宫,也需知道我叫什么吧,既然娘子没问,我便主动说了。我叫绣云,四岁入的宫,在宫里面待了六年了。起先是尚服局掌衣手下的,后来不小心把苏贵妃绣鞋上的珠坠子蹭脏了,就被罚出尚服局到外苑去了。您说这事儿也真是的,好端端的绣鞋上面缀珠子做什么,这绣鞋难道不沾地的吗?怪得很,想不明白这些主子们平日都在想些什么。”
明玉靠在她的后背上,听她这样说,叹了口气。“我乃礼部尚书之女阮明玉。”
绣云一听,脚下的步子险些顿住。她自然是听说过这么个人的,如今京城外头传的沸沸扬扬,说她分明与叶世子情投意合,却不得不要与郑世子成亲。十来岁正是藏不住事儿的年纪,她脚下功夫加快了些,问道:“所以娘子真的要嫁给那郑世子吗?绣云这些日子也听了不少传闻,觉得这郑家也是个好人家,地位权势全都有,娘子日后便是世子妃,多尊贵的身份,是我们这些人做梦都攀不上的。”
明玉却抬头,定眼瞧着远方的树林,看苍色掩在一粒粒雪形成的帷幕后面,喃喃道:“我问你,你为什么想从外苑进到内宫当中当差?”
“自然是为了有更好的日子啊!”绣云毫不犹豫地道出口,“能进内宫的宫人,哪一个不比在外苑轻松?做得好还有权有势的,衣裳都能跟着主子穿体面些。”
“你也是为了有好日子,我自然也是为了后半辈子能过个舒心太平的日子。”
明玉知道绣云听不懂了,温言解释着,“我不是个爱冒风险的人,我只想踏实过完这一辈子。有些人并不把人看作是人,他们眼里有权势、钱财、前程、大局,唯独没有人性。绣云,任何时候都不要让自己成为一件物品。”
绣云依然有些迷茫,却还是轻轻嗯了一声,示意自己听见了。她背着明玉弯绕着穿过苍色的竹木林,踏着并没有铺任何卵石的凝冻了的小径,一路拐到一处回廊中。远远的,明玉便听见了挥鞭的声音,抽打着雪粒与空气,发出骇人的声响。
她刚长舒了口气,指着回廊外头的那处空地边上的大殿,转头同明玉说你见着的那儿便是刑部,边上是刑部的行刑处时,身后却早都没了人影。再一定睛去瞧,却见明玉拖着自己一身的伤,提着裙摆,朝着那漫天飞雪之地飞奔而去。
她瞧见了那雪地里架着一大个木枷,那上面用铁链捆绑着一个人的手脚,身上的粗麻衣裳透着深浅不一的血迹,整个人没生气儿地垂着脑袋立在雪地的正中央。
在他边上的挑亭里,郑宽手里捧着暖炉,身上裹了层厚实的毛领大氅,眯着眼看那线香走到最后一格,终于橙红色的火星被吹鼓进来的寒风熄灭,香灰也尽数落在案几上。
他瞟了眼正朝着那木枷上的人飞奔而去的明玉,喃喃道:“三炷香,还真被她赶上了。这该是有多爱他啊。”
眼见着明玉就要触碰到被绑着的人了,郑宽眨了眨眼,叹息道:“可惜了,她选错了人。”
边上的侍从顿时明白了郑宽的意思,指尖轻弹,一粒石子便打中了明玉的腿,逼得她摔倒在景山跟前。
景山似乎在昏迷中听见了明玉的痛呼声,强撑着沉重的眼皮睁开眼,却看见她亦是满手满脸的伤痕。凛冽的风往脸上刮,他顿时清醒了不少,惊道:“你快走!你别过来!”
然而他还是慢了一步。挑亭里顿时冲出来两个金吾卫,一左一右地架着明玉的手臂,不由分说将她往挑亭的方向拖走。明玉身上本就没什么力气,这会儿更是挣扎不开,心里一寸寸地凉了下去。
她被拖到挑亭中,金吾卫一松手,她便倒在了郑宽的脚边。郑宽缓缓垂眼睨着她,啧啧两声摇着头。“阮小娘子,我家泉越有什么不好的,你不选他,却选了这个罪臣。”
“他不是罪臣!”
明玉猛地抬头,死死盯着郑宽的眼睛。“叶家本无罪,是你们加之罪责,在陛下跟前说了大逆不道之言。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可郑宽却看着她,慢慢捧着手炉站起了身。“不是罪臣?那他怎么会在金吾狱里?阮小娘子,你真当我郑宽能有这样大的本事,怂恿陛下,让他把叶家关进这个最严苛的牢狱里?阮小娘子,你也当真是太高看我了。”
他说着,忽然抬起手,与雪地中挥着鞭子的金吾卫交换了个眼神。明玉警觉抬起头,撑着冰冷的石柱子站起身,“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
郑宽这时候才转眼过来,似笑非笑盯着她,盯得她心里发毛。
“你日后必定是要嫁来我们郑家的,我自然不敢罚你。反正他已经是戴罪之身了,多打一会儿也是一样的。你不是选了他吗?那让他替你挨鞭子,这个结果,也是你选择的。”
还有一章赶不上了啊啊啊!剩下一章宝贝们等睡觉起来看吧!
原谅我的眼压过高TT
感觉要准备着去医院看看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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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碎玉苍生(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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