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气在经脉中游走乱撞,让萧唤月出了一身冷汗。前半夜无论如何也静不下心,后半夜才渐入佳境,如同在一堆凌乱的线团中寻找线头那般,缓缓引导运转体内气息。
然而几个时辰过去,萧唤月忽然丹田发热,只觉得方才平息下来的真气再度躁动起来,控制不住地在体内流窜,一股股强劲的灵力冲刷着经脉,好似有什么东西要喷薄而出。
山雨欲来,天空轰隆一声,炸了个响雷,闪电映照下她面色惨白眉头紧皱,运功到了要紧关头,半点不敢分神,否则后果难断,重则便是走火入魔的下场。
树枝上攀绕的毒蛇向萧唤月靠近,尚未近身,就被她外溢的灵力所灼伤,蛇身一缩,摔下树去。
天上惊雷一声响过一声,萧唤月忽感不妙,这种熟悉的感觉她经历过,功力忽而暴涨忽而回退,像是涨潮时晃动的波浪在冲击堤坝。
衣袖翻飞,发丝飘舞,周身银光乍现,这是被雷电锁定的信号。
雷声又响,萧唤月猛地睁开眼,仰头与天对视。
是境界将破,金丹二重劫至!
说不好是体内叠加的毒素起到了催化作用,还是她厚积薄发终于到达了某个临界点,但总归算是因祸得福,在这里渡劫,比在镇上要好多了,她可不想被人围观。
筑基升金丹的时候她已经挨过十几道劈了,现在只是金丹一重到二重的境界升阶,阵势比不上当初那会儿,充其量也就......劈个一两道意思意思?
雷电挟裹着雨水降下,落点精准,把萧唤月劈得嗷一声滚下树,头发都竖起来,眼冒金星。
她被电了个透心凉,但没忘了在下一道雷劈下来之前调整好姿势,运气屏息,在周围做出屏障,抵御攻势。
幸好幸好,这雷劫威力不是太大,她判断,自己可以挺过去。
半刻钟内又挨了两道雷,头上的积雨云才渐渐散去,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打在她脸上,发丝都被汗水浸湿,狼狈极了。
闪电脉络般的雷击痕遍布身体,从脸颊到手腕,都被雷电打下烙印。猩红的纹路,灰白的眼珠,她的脸埋在树影之间,莫名显得妖异。
萧唤月一点力气也没有了,静静保持着这个仰面躺倒的姿势,抬起手腕,看到那些雷击留下的纹路,叹了口气。
愈合是能愈合,但需要时间,不用太久,两三天就够。
现在这副模样回到镇上,会不会吓到别人?干脆等这身伤恢复好了再回去吧。
眼睛......眼睛恢复不了,这事还得想办法。
浑身上下散架一般疼痛,她闭上眼睛,疲惫感伴随着困意袭来,差点就这么一头睡过去。
突然身子一轻,有人把她抱了起来。
她吓得立刻清醒了,手臂撑着那人胸膛隔开距离,睁开眼睛,看清了那人的脸,才又放松下来:
“你......怎么过来的?”
言隐一边走一边道:“你房间里没有人,我转了一圈,看到书柜后面有条没堵严实的地道,才意识到你可能被抓走了。我和路承蕊他们,分头出来找你。”
“我身上没有传音符,联系不上你们。”
“我知道。”
现在萧唤月心情颇为复杂,想跟他吐槽自己遇到的倒霉事,又想赶紧筹划行动抓住那些妖怪。但贪多嚼不烂,既然已经与言隐汇合,这些事都可以慢慢商量,一起想法子。
身边有同伴在,终究是安心不少。
她老老实实窝在言隐臂弯里,没有逞强说要自己走路。那样只会拉慢行进速度,还不如安心享受一把伤患员专属代步服务,反正对言隐来说抱个她又不费力。
萧唤月转换情绪,试图整理思路:“我有事情要告诉你们,师兄师姐现在在哪里?”
“往西去了。”言隐道,“方才我感知到这边有雷劫降临,就想过来看看情况,居然是你,特意跑出来渡劫的么?”
“不是。”她指指自己的眼睛,想让语气尽可能轻松点儿,“你看,我也中邪了。”
顿了一下,言隐托着她腿弯的手紧了紧:“没关系,回去再说。”
“哦。”萧唤月闷闷的,“我乾坤袋也被抢了。”
“里面有什么?”
“一些盘缠,还有符纸,别的想不起来了,应该不重要。”更多的家当财物藏在储物戒里,倒是损失不大。
“符纸和盘缠我都有多的,待会儿给你。”
萧唤月点了点头:“多谢。”
接着言隐用传音符联络到了路承蕊和昭意,约定好在镇外岔路口汇合。
做完这些后,言隐停下脚步,一手托着萧唤月,一手摸出符纸和银票,塞进她袖袋里:“够用很久,放心。”
“太多了吧。”她想拿出来数一数,“感觉一半就够。”
“我又用不着那些符纸,放我这里浪费。”
“......好吧。”
穿梭在树林之间,两边的景物正在急速后退,光与影不断交织闪回。按照这个速度,再过不久就能和师兄师姐汇合了。
萧唤月:“突然想到一件事。”
“什么?”
“现在有妖怪藏在我眼睛里,我们说的话做的事,它岂不是一清二楚?说不定它还能暗戳戳影响我的神志,控制我的行为什么的。”
“它就算知道又如何,这个状态,也没法给他的妖怪同伴们报信吧。”
“说不定他们有什么特殊的联系手段,唉,主要是......这种被监控的感觉真的很令人不爽啊。”
言隐不说话了,此刻他竟然不合时宜地感受到了一丝心虚,回想起自己以前的行为,有监视过萧唤月吗?有吗?没有吧?
并没有察觉到言隐话语间的异常停顿,萧唤月自顾自的叹了口气。
“剑也落在房间里。”说不清是在抱怨还是在委屈,萧唤月低低道,“真是笨死。”
“啊?”言隐懵懵的,“骂我干什么。”
“......我说的我自己。”
“你?”他好似在疑惑,“你也不笨,别骂自己,不然小心以后真的变笨,大脑是需要哄的。”
不知道他这套理论是哪里来的,但萧唤月很诡异地信了一半。
系统:【检测到攻略对象好感值波动,现好感度数值:53】
“怎么忽然不动了。”萧唤月仰头看他,“不是要赶去镇外跟他们汇合么,得抓紧时间了。”
“哦......哦。”
真让人捉摸不透啊,好感度这种东西。
言隐定了定神,继续往目的地前进。
在岔路口,丘山小队再度集合。
见到遍体鳞伤的萧唤月,路承蕊先是愣了一瞬,随即明白过来,这是雷劫过后留下的纹路。
可那双眼睛的变化却与雷劫无关,显然是妖物所为。往日里水光潋滟的眸子失了生气,灰扑扑的,像蒙尘的珠子。
路承蕊拔剑怒道:“谁干的,敢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把小师妹掳走,我要扒了他的皮!”
昭意:“扒皮吗?还是一击毙命比较好,杀生不虐杀......啊,不过小师妹的确是无妄之灾,此仇不报......”
路承蕊正在气头上,翻了个白眼:“滚。”
言隐:“我赞成师姐的做法。”
萧唤月将事情经过细细讲了一遍,说到自己手无寸铁被妖类围攻之时,昭意忽道:“还是扒皮吧。”
可怜的小师妹一定吓坏了,路承蕊和昭意心中都有不同程度的愧疚之意,说好要保护后辈,结果保护了个寂寞,昨晚上他们睡得香甜,师妹又是中毒又是挨雷劈的,怎一个惨字了得。
“好在保住了一条小命。”萧唤月分析,“其实这一切本该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唯一漏洞是我在中途醒过来了。”
或许是因为麻醉师□□精没有把握好毒素的份量。
言隐:“好险你没被灭口。”
“是啊。”
言隐摩拳擦掌:“现在轮到我们去斩草除根了,找到它们的老巢,一窝端。”
“我估计它们已经跑路了......”萧唤月猜测,“它们之所以放我回来,似乎是觉得,杀掉我是一件很可惜的事情,于是最后还是选择按照原计划,在我眼睛里放了点东西。”
有种被外星人抓去做人体改造的既视感,萧唤月抚上自己的眼眶,视物清晰,并无不适。
在她看来,妖宁愿舍弃百年修来的皮囊也要钻进眼睛里成为这种寄生体一样的存在,总不可能待在里面什么都不做吧?也许就像狂犬病潜伏期那样,它在等待一个发作的时机。
这一点其他人也想到了,路承蕊面上的担忧重了几分,手上捏诀,催动灵力,想要试着将妖物从萧唤月的眼睛里分离出来,师妹才刚中招不久,或许有的救。
路承蕊指尖细细的光线如同游走的小蛇,钻进萧唤月太阳穴的位置,在两人之间做了一道短暂的联接。
像在做最精细的针线活那样,路承蕊小心翼翼控制着灵力,既要分离出妖物,又不能伤到萧唤月。
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即使路承蕊动作已经很轻缓,可一旦试图拔除妖魂,勾着那缕魂轻轻一扯,萧唤月就痛得想打滚,好似有个钻头在眼眶里捣来捣去,妖感受到的痛,她也能感受到。
半晌,路承蕊大汗淋漓地收回灵力,遗憾地选择了放弃:
“不行,做不到。”她言简意赅道,“融为一体了。”
那群妖的法子阴毒但管用,几乎是自杀式地丢弃了皮囊,紧紧黏住宿主不放,堪称妖界敢死队。这么做对它们风险也很大,一旦失败就是魂飞魄散。
“说融为一体可能也不太准确。”路承蕊对萧唤月道,“应该说,现在它就是你的眼睛。”
萧唤月:“......”那种事情不要啊!
一番讨论过后,大家一致认为,当务之急是赶紧抓住罪魁祸首,以免更多人受害。这任务落在了昭意和路承蕊身上,言隐则负责留在镇子里照顾萧唤月。
师兄师姐都是雷厉风行的人,做好计划后立刻便开始执行,决定从地下被挖通的那些密道着手勘察,追寻妖族行踪。
“是回县令府吗?”言隐问。
“回吧,得跟县令商量,把那些地道都填上。”
言隐点了点头,将披风解下,裹住萧唤月:“保暖,遮痕。”
这话听起来像是在打广告,不过萧唤月察觉到他现在心情不怎么好,没跟他耍宝,只道了声谢,自觉把披风系带打了个结,防止有风灌进来。
这时候不急着赶路,萧唤月决定自己走回去,活动活动筋骨。
言隐走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与她保持着相同的行进速度,一路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萧唤月停下来,他依然往前走,直愣愣撞上了她,才反应过来:“抱歉。”
“走神走得这么厉害。”萧唤月观察他,“在想事情么,你的表情看起来有点严肃。”
“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
“我可以听吗?”
“......可以。”
“跟今天发生的事有关?”
“算是吧。”言隐看向她,“之前他们在场,我不太好说。”
到底活了这么多年,见识要广一些,类似的案例他曾经见过。
“我觉得,从眼睛开始,那只妖会逐渐取代你,最后成为你。”
“......我也有这种猜测。”但被言隐这么明晃晃说出来,还是让她感到有点心慌。
妖试图夺舍人类,有的是想走捷径修仙,有的是因为爱上某个人,所以想变成跟他一样的东西。缘由五花八门,各自的结局也不尽相同。
有的妖装人装了一辈子,弃修行于不顾,骗到最后连自己也骗进去,觉得自己真的是人类。而有的妖野心勃勃,装人没装多久就露出马脚,回归妖怪老本行。
“我活着的时候,拜过一个师父,这事你应该知道。”
言隐终于开始诉说他的往事,萧唤月竖起耳朵,露出鼓励的眼神——接着讲,别停。
没想到这个故事还挺长,得从他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说起。
魂穿到路边冻死的乞儿身上,堪称地狱开局,那是言隐度过的最艰难的一个冬天,系统抛弃了他,留他一个人在异界摸爬滚打。
十三四岁的孩子,去做苦力人家都不要,嫌年纪太小没有力气。
靠每天乞讨得来的几个铜板,他吃又吃不饱,饿又饿不死,躲在破庙里取暖,痛骂系统的无情无义。
他的道德底线本就不高,在这样的状况下更是摇摇欲坠。很快,他开始偷东西,吃的,用的,什么都偷,居然没有失手过,按照这个趋势成长下去,恐怕会解锁盗圣结局。
是那个男人横插一脚,自作主张认他做了徒弟,承诺给他饭吃给他钱花,条件是不可以再偷东西。
“他不让我偷东西,但是让我去杀人。”言隐嗤道,“可笑吧?”
那男人叫盈缺,大概不是真名,更像个代号。他是个无门无派的修仙者,在凡界游荡,好管闲事,像言隐这样被他收作徒弟的孤儿,约莫有十几二十个,其中以言隐天赋最高,得以继承衣钵。
方脸短须,双目有神,一身粗布短打,盈缺顶着这样的外貌,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他是个常年在庄稼地里劳作耕耘的中年汉子,而不会猜到,他是个杀手。
虽为杀手,但盈缺接活有自己的一套原则,国事相关的不接,无故买凶的不接,欺压平民的不接。
只杀大奸大恶之人。
言隐一度认为这便宜师父脑子有问题,要不就是英雄主义作祟,陷入了惩奸除恶的怪圈,管他杀什么人呢,到手的钱都是一样的。
而且怎么才能判断对方是好人还是恶人?那种东西很主观嘛。
盈缺试图掰正徒弟的三观,然而争论半晌,谁也没说服谁。
师徒俩颇有分歧,各有各的想法,但在行动上言隐还算听话,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只逞口舌之利,盈缺便随他去了。
本来老老实实杀人也挺好,以盈缺的本事足以护自己和徒弟一生周全,偏偏他又好管闲事,总惹得一身骚。
言隐:“有次结束任务后,他带着我路过一个村庄,竟发觉里面一个活人也没有,只有一群披着人皮的妖怪,伪装成村民,玩家家酒似的,还邀请我们进门做客。”
想到那画面,萧唤月嘶了一声,不禁感到荒诞——全村都死在妖怪的手里,皮囊被夺走,连社会关系也被复刻,在妖怪视角里,却是在玩过家家。
“他把那些妖怪都杀了,这是他这辈子管过最大的一件闲事。”
百来个人......不,百来只妖,都死在盈缺手下。从天亮砍到天黑,整座村庄都快成了血窟,将天空一角映得发红,泥土也被血浇灌成了深赤色,路边随处可见残缺的尸体。
师徒俩一身白衣来,一身红衣去。
事毕,盈缺想起来要让这些村民的遗体入土为安,于是又唤言隐回来帮忙挖坑埋人。这活儿比杀人还累,言隐不高兴,抡着铁锹冷脸挖泥巴。
这时,几个外出务农的青年人回来了,他们走过一户又一户人家,地面上已经凝固了的血液和灰败的尸体都在告诉他们,这里发生了一场屠杀。
受害者包括他们的妻儿父母。
“事情很荒谬,整个村里还能喘气儿的几乎就剩我和我师父了,那几个人以为我们是凶手,各自拿着菜刀斧头棍棒一齐砍过来,想要偷袭。”言隐的声音变得有些飘忽,“我师父下意识反击,他们自然不是对手,被剑风擦到都非死即残。”
盈缺杀红了眼,下手太重,待发现这些人都是货真价实的普通村民之后,已没有挽救的余地。他颤抖着手替他们合上眼睛,这一刻起他也成了曾经自己口中的“大奸大恶”之人。
他杀死了无辜的人,而且不止一个。
言隐倚着铁锹在一旁傻眼:得,又要多挖几个坟包。
有点想不起之后发生的事情了,师徒俩走出了那个村庄,那一天晚上似乎是平静的,他们睡在月光照耀下的草地上。
后来言隐才知道,盈缺再也走不出那个小村庄了。在往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看似平常地吃饭,睡觉,杀人,按部就班地生活着。
在言隐都快把那件事情忘记的时候,他才说:“徒儿,我要走了。”
“哪里去,又接任务了?”
“去壶音村。”
“哪?”
“就是上次......我杀了很多人的那个地方。”
言隐反应过来:“那里啊。”
“嗯。”
“去给他们烧纸吗。”
“不是,我去死。”
“什么?”
“我去那里死。”
“谁要杀你?”
“我自己。”
言隐听懂了,他这是要自杀。但说这些话的时候盈缺很平静,甚至手上的动作还没停,正在往挂绳上晾衣服。
被洗的发白的衣袍迎风飘荡,以后没有再穿的机会了,只能当裹尸布用。
言隐把师徒之礼抛之脑后,骂他:“你有病吧。”
没有计较徒儿的僭越,盈缺继续道:“我已将毕生所学传授给你,你很强,可以出师了。”
“呵。”
“你是个好孩子,就算我不在了,也要懂得自我约束。”
“呵。”
“我收养的其他孩子......没有自保之力,希望你能照拂一二。”
盈缺这副托孤的样子看得言隐心头火起:“你没事吧。”
盈缺摇了摇头:“我没事。”
片刻后,言隐冷笑一声:“我不会照拂他们的,也不会自我约束。我以后想杀谁就杀谁,做尽天下坏事,谁也管不着我。”
“你不会的。”
这就是他们之间说的最后一句话了,这次盈缺没有麻烦言隐挖坑,因为他自己已经提前挖好了。去往那个村子的路上,他脚步轻快,像是去奔赴一场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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