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渊在侍虫的指引下穿过自己无比熟悉的道路，里森捂着擦破皮的掌心跟在兰渊身后，愤恨的目光要在兰渊背上盯出个洞来。
但在走进会客室的那一刹那，远远望见端坐在主位上威严的雄虫，里森又很快收敛了神情，将受伤的手藏到身后，不敢让家主看出端倪。
塞莱斯特家族不需要废物，主动挑事还处于下风，说出来不仅得不到半分安慰，反倒会令虫质疑自己是否有值得栽培的价值。
里森恭敬地向主位上的雄虫行礼，悄悄用余光瞟身旁的兰渊，只见他长身玉立，见到家主也只是礼貌性地点头示意，目光平淡地望过去。
也许是互相等着对方先开口，会客厅里的空气仿佛凝滞了，里森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他小心地张嘴缓缓呼出一口气，试图将自己激动的情绪隐藏起来。
不需要向家主行礼，是整个家族中兰渊独有的特权。但那已经是过去式了，难道家主还要偏袒一个背弃家族的虫吗！
里森之所以还站在这里，就是希望能看到家主狠狠奚落兰渊的场景，最好能让他灰头土脸地滚出主宅大门，让所有的虫都知道他兰渊已经被家族除名了！
可是，里森抬眼望向主位上的雄虫，尽管对方谁也没理，而是将茶抵在唇边端着品茶的模样，但眼神从进门开始就没从兰渊身上挪开过，那股放纵和无奈怎么都掩饰不住，那种情绪显然不可能是对自己这个从来没被家主放进过眼里的虫。
可是凭什么呢？就凭他兰渊出自本家，凭他是S级雄虫？明明他也没做几件实事，可就是所有虫都心甘情愿地捧着他，里森妒忌得要发狂，因为他已经预料到了家主接下来的反应。
里森试图挣扎，无论如何他今天一定要把落月港的归属权拿下来，为此他甚至掏空了几个雌侍这些年来所有的积蓄，只为放手一搏，他上前一步说道：“家主，我有要事向您禀告。”
塞莱斯特家族的现任家主——卡戎·塞莱斯特，闻言只放下茶杯轻轻吐了几个字：“你先下去吧。”
里森瞳孔一阵紧缩，但家主的命令根本没有虫敢反抗，再不满，他也只能恭敬应是，将会客室留给这对久别重逢的叔侄。
“小渊。”高高在上的卡戎家主走下主位，来到兰渊身边，试图牵住他的手，却被兰渊用手提箱挡住，卡戎温和一笑，并不觉得兰渊失礼，“听说你一大早就过来了，一定还没用饭，跟叔叔一起随便吃点吧，我叫虫准备了你过去爱吃的。”
卡戎笑意直达眼角，眼睛微弯像一轮弦月，整个虫散发着长辈慈祥的气息，让兰渊一时有些恍惚，这一幕和十几年前的场景重合，但眼前哄他吃饭的虫早已不是过去的叔叔。
当年兰渊的雄父和雌父刚刚过世，他悲伤过度整天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任别的虫怎么劝都不肯吃东西。卡戎便坐在门口温声哄他，直到听着房间内的气息越来越微弱才强硬地令虫打开房门。
兰渊脱力地靠坐在墙角将自己缩成一团，想用为数不多地余力将虫赶出去，却在闻到对方身上和自己雄父相同的信息素气味的时候，终究没能控制住眼泪。
“小渊。”当年年轻的卡戎用指腹为他擦去眼泪，将他揽进自己怀里，散发着原本属于兰渊雄父的安抚信息素。
“叔叔准备了你最爱吃的食物，和叔叔一起吃点吧，吃饱了我们才有力气为亲虫报仇。”
当年坚定的言语犹在耳畔，在无数个因噩梦惊醒的深夜支撑着兰渊等待黎明的到来。
但这声音也在三年前清楚无比地告诉兰渊，“家族利益高于一切，早就该放下了，沉湎在过去的悲痛中毫无意义。”
“如果你今天为了那只雌虫踏出这扇门，那么从今往后就不要再踏进主宅半步，你也不配做塞莱斯特家族的一员。”
现在不过三年，兰渊再一次踏足了主宅，而卡戎就想要顺势装作一切从未发生过的模样，可惜兰渊的想法依旧不曾改变。
兰渊冷淡道：“我今天不是来和您聚餐的。”
卡戎莞尔一笑：“可叔叔已经很久没见你了，就当是陪叔叔？”
可惜兰渊一进主宅大门浑身就仿佛包裹了铜墙铁壁，他站在那里对任何虫递过来的台阶都无动于衷：“为什么要重建落月港？”
“你想听官方说法，还是我个虫意愿？”
兰渊不同他打太极，直接说道：“一个奥瑞尔还不够满足你们的野心？还要再造更多的杀孽吗？”
“……”卡戎神色一凛，又很快沉静下来，“官方说法是警卫署最近连续接到报案，首都星发生了好几起失踪案件，有线索表明他们失踪之前曾经去过落月港，因此塞莱斯特需要配合警卫厅彻查整顿落月港。”
“就我个虫而言，我只是希望你能找个借口回家。”
兰渊暗自思忖失踪案和落月港那群虫的联系，同时嘴上并不让步：“如果您想见我，可以之后直接往我府上送拜帖。”
即便如今科技已经迅速发展，但古老的贵族为了彰显重视，依旧会在拜访其他虫之前遵循传统送上拜帖。
“你府上……”伴随着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卡戎悠悠地重复着。
“看来你是打定主意要和家族断绝关系。”
“到底为什么！”卡戎手背敲击掌心，烦闷地转了两圈，数落道：“就因为我说要杀他？！他那种虫立场一开始就和我们不一样！”
“你非要和那种垃圾星的雌虫在一起！为此不惜离开我，离开兰铮，可我也说了把他纳做雌侍，我可以放过他，可以接受他。”
“你每天对着张笑都不会笑的脸伏低做小，这就是你想过的生活！”
“现在还要为了他四处求情，只要你肯回来，家主之位就是你的！到时候别说一块落月港，整个塞莱斯特家族所有的产业都是你的，要怎么安排都是你一句话的事，你究竟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你误会了。”兰渊静静地听卡戎说完，接着轻蔑一笑，“我这次来不是请求您，而是要和您做个交易。”
“您还是不够了解我，我想做什么事从不乞求别人，我只靠自己。”
卡戎吐出一口气冷静下来，他低笑着摇了摇头，如同听见儿时的兰渊在自己耳边诉说些奇思妙想，“那就让我看看你能拿出什么筹码。”
“嗯哼。”兰渊将手提箱递出，微抬下巴，好整以暇道：“打开看看。”
“如果是一箱星币，我可没工夫和你玩过家家。”
话语尾音随着手提箱的展开骤然止住，箱内白色储藏气体袅袅升起，露出底下一管蓝色药剂。
卡戎猛地合上手提箱，面沉如水，“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兰渊沉吟一声，回忆道：“大概在我决定和阿纳斯结婚之前吧。”
“最新型的RVH药剂，我在原来的基础上进行了改良，能将雄虫的等级退化至少延缓三年，这个筹码卡戎家主可还满意？”
卡戎没有立刻回答，他愣愣地看着兰渊，曾经以为自己瞒得很好的秘密，原来在那么早之前就已经被发现了。
卡戎积聚了一上午的精气神随着呼吸一下子全从身体里倾泻了出去，连眸光都暗淡下来，他将拳头抵在唇边轻咳几下，低声道：“也对，从你进入研究院的那天起，我就明白，你早晚有一天会知道的。”
“报应来得可真快啊。”卡戎感慨道，“其实早在十年前我的退化就已经开始了，并且反噬一天比一天严重。三年，不过是杯水车薪。”
兰渊倒是没想到时间会这么早，但他敢来谈条件就是对自己有绝对的信心：“三年后医疗技术如何发展还未可知。况且即便时效再短，您现在也需要用它来维持最后这点可怜的体面。”
“您去照照镜子，脸上铺再厚的粉也盖不住那惨白的脸色，不知道还以为卡戎家主忽然爆发第二春，学小年轻打扮起来了。”
卡戎惨然一笑：“我真希望你这话是在关心我。”
“其实我已经很久不照镜子了。”卡戎问，“你现在还会觉得我与你雄父面相相似吗？”
当年的塞莱斯特家族诞生了一对双胞胎雄虫，可惜两虫除了外貌相似之外，性格、信息素等级天差地别。
兰渊的雄父曾经一度觉得是在雌父肚子里的时候自己吸收了太多营养，才导致弟弟卡戎只是一只B级雄虫，因此对这个弟弟极其宠溺。
卡戎也在哥哥的疼爱下顺利成为一位典型的贵族家族纨绔子弟。
如果不是后来哥哥骤然离世，他现在可能会是一名正在星际环游的旅行家或是四处采风的画家，而不是为了撑起家族，强行注射提升等级的禁药，而后默默忍受十几年撕心裂肺的反噬。
“反噬发作的时候那种疼痛像要被碾碎浑身上下所有的骨头，撕碎内脏血肉，太疼了，以至于你雄父长什么样子我都疼忘了。”
兰渊别开视线：“有了这管药剂，您可以暂时做些顺自己心意的事。”
当初卡戎叫自己放弃报仇的时候，兰渊是怨他的。他想要一个理由，为什么当初明明约好要一起报仇，后来卡戎却为了财富、权势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将自己的亲虫抛诸脑后。
为什么他明明是怨卡戎的，却在脱离家族后仍旧秘密进行抗退化药剂的研究。
当初离开的时候打定主意老死不相往来，可这次见到卡戎被反噬后憔悴的模样，兰渊明白，刻在骨子里的血海深仇终究要靠他一虫去报，但无论结果如何，他都希望自己的叔叔能好好活下去。
“我想您应该接受了这桩交易，那么落月港的归属权，还请您尽快移交。”兰渊起身告辞，再待下去只会给自己平添烦恼，三年的时间，他不信自己研制不出新的药剂。
卡戎唤住他：“小渊，只要你肯回来，家主之位永远是你的，这是我对你的承诺。”
兰渊背对着卡戎扬了扬手，他的影子向后拉得很长，步伐却坚定、毫无留恋地走向门外明媚的阳光，一如三年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