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三堂会审5

苏氏二十六七岁的年纪,生得艳光四射,贵气十足,云鬓高耸,斜斜插着一只金丝绿宝石偏凤梳,脸盘圆润,腮如含珠,轻移莲步,十指如葱,一抖袖,皓腕上露出一只冰玉镯,神色懒懒地随众衙役上了堂,上身披着件华贵的织金月季石青薄长袄,袄下露出湖绿拓金边回纹百褶裙,走起路来恍如绿云扫过,往那里一跪,不像个犯人,倒像寺里的观音,很有一副慈悲睥睨众生之相。

李愈刚才还大动肝火,此时一见苏氏,心尖一颤,两眼一直,脸色微微缓和下来。

可没人说刘坚的原配妻子是这样一个明艳美人儿啊!怎么就舍下好好的原配,转而另娶?

李愈嫌弃地瞥了眼姜楠,这陈仓女虽然有几分姿色,但身材单薄,衣着寒酸,相比之下像个破败的美人灯,风吹一吹就灭了。

姜楠自然不知道李愈的心理活动,她也正惊艳地打量着苏氏,不仅惊艳于苏氏的外貌,也惊讶于她的沉稳。明明构陷姜念心一事已经东窗事发,可她仍然安之若素,不悲不喜,这样的精神境界,苏氏就算不害姜念心,按律以外室的身份把姜念心接入刘府,姜念心也只怕会被她调理得老老实实,一辈子也斗不过这位当家主母。

只是卿本佳人,奈何做贼啊。

卢大人问道:“苏氏,铁铺崔四指认你,说你在刘坚死后,送给他二十两纹银,让他作伪证。你可承认?”

苏氏伏首回道:“民妇认罪。”

卢大人点点头:“既然你已认罪,那么还有话要问你。你丈夫之死,是否与你有关?”

苏氏吃了一惊,神色不似作伪,仿佛没料到卢大人会这么问,缓缓摇头,美目流转,迟疑防备地看了一眼姜楠:“怎么可能?民妇正是怀疑夫君之死是姜念心所为,才暗中添了一把火。”

姜楠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不是吧大姐?你怀疑姜念心,就能诬陷她?做事一直这么简单粗暴吗?

卢大人却并不满意这个回答,也道:“你怀疑姜氏,便要诬陷于她?”

苏氏却眉头一皱,落下泪来,泫泣道:“民妇与夫君恩爱甚笃,只因民妇进门三年,未给夫君生出一儿半女,自觉愧对刘家的列祖列宗。那日牙婆上门,说有一陈仓女要卖身葬母,民妇便自作主张,想替夫君置办一房外室,没想到……此后,民妇便认定是姜氏杀害了夫君,只是坊间又传证据不足,衙门怕是无法给姜氏定罪,民妇只好……亲自送姜氏去夫君身边谢罪!”

卢大人叹了一口气,道:“你可知,你丈夫的死根本不是姜氏所为?而是另有其人。”

苏氏眼底闪过一阵错愕,攥着手绢揩了揩眼角的泪花,一对凤眼带着三分真心的歉意看向了姜楠。

姜楠与她对上目光,心里百般滋味,有些怀疑地回望她,她这些话也不排除只是为了说给堂上几位大人听,为自己开脱,增加减罪的筹码。

一旁的姜月心却按耐不住地道:“你这个毒妇,是非自有官爷分辨,若不是你从中作梗,我与姐姐何苦受这许多折磨?!”

“肃静!”黄侍郎站在卢大人身后,瞪了眼姜月心,不满地喝道,“有何不满,你们两家大可堂下算账。公堂之上只诉冤,勿喧哗。”

姜月心便怯怯躲在了姜楠身后,姜楠把她揽在怀里,一下一下摸着她的脑袋。

苏氏倒真是个有头脑的女人,三言两语便使堂上的几位大人动了容,按大荣朝的律法,诬告罪严重可腰斩,但依照封建社会下的道德标准,苏氏这算是替夫报仇,博得了上位者的同情,量刑时或许可以酌情降罪。

不多时,连日来负责暗中走访刘府上下以及其街坊邻里的刑胥也上得堂来。

据刘府上下一众亲戚奴仆以及街坊四邻说,苏氏一向对刘坚毕恭毕敬,两人成婚三年相敬如宾,也算是一段佳话,且传言中的“奸夫”刘家大掌柜一直在京外跑生意,与苏氏根本连面也没见过几次,通奸不过是子虚乌有之谈。

卢大人对苏氏道:“也倒难为你的一片忠贞,只是姜氏因你着实吃尽了苦头,本官不能不处置你。”

李愈面露不忍,便劝卢大人道:“苏氏么,一心为夫,并无恶意,大人不宜罚得太重,不然当心伤了天下贤妇的心。”

蔡重憋了半天,终于找到见缝插针的机会,道:“大人,姜氏杀夫纵然如今已经分明,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她卖身葬母,刘家花钱将她买下,可她新婚之夜却想私逃,甚至打伤刘坚。不妨设想,假如刘坚未被姜氏打晕,是否会死,也未可知。姜氏不杀刘坚,刘坚却因她而死,姜氏应当是刘坚之死的从犯。下官认为,姜氏欺诈违婚在前,助人杀夫在后,按律当处以刖刑!”

姜楠一听,差点翻着白眼晕过去,侧目看向蔡重,心里咆哮:“大爷的!你要不要这么狠!”

卢庭瑜当即向卢大人作了一揖,当场反驳道:“大人!下官有异议。一来姜氏按律有三年孝期,刘家买入本无问题,但娶她做妾于法不合,姜氏并无违婚之责;二来姜氏根本未曾料到当夜会有人潜入新房杀死刘坚,怎么能是从犯?刘坚所购的院落地处偏僻,宾客散尽,杀手又是个练家子,出刀极凶,即便姜氏不打伤他,也无生还可能。姜氏与刘坚之死并无瓜葛。因此,下官认为姜氏无罪,应当庭释放。”

卢大人掌刑狱立法多年,深谙大荣律,闭眼抚须,半晌便道:“姜氏、苏氏听判——”

苏氏、姜楠与姜月心立刻跪好,屏息谛听。

“——姜氏孝期未满,无违婚之罪;人证物证具全,亦无杀夫之罪。但毁约在前,打伤刘坚在后,按律赔双倍赎金,即一百二十两给刘家,鞭五十,逐出长安,念在你身缠冤案半年,受苏氏构陷,那一百二十两,便不必赔付给刘家,免去鞭笞之刑,逐出长安,遣回陈仓老家,三年之内不可再入长安。你认罚吗?”

卢大人话音刚落,姜月心便扭头看向了姐姐,欲言又止,眉头紧蹙。

“民女认罚。”姜楠暗暗松了口气,恭敬地向这位卢大人拜了下去,她心里对这个判决结果相当满意,刚才猛一听蔡重那番气势汹汹的言论,结合她对古代乱七八糟的刑罚的了解,还以为又逃不了一顿酷刑,还好小卢大人及时站出来帮她辩护,对于她来说,能全须全尾地保住条小命就好。

“苏氏罔顾律法,假造人证,害姜氏入狱,险些酿成冤案,按律当流放,但念在你是为夫报仇,情有可原,姜氏也已洗脱冤屈,酌情判你鞭六十,罚五千两白银,赔姜氏五十两黄金。”

苏氏垂颈,盈盈一拜:“民妇认罚。”

卢大人点点头道:“既然你们二人都认罚,那么便下去该画押画押,该具结具结。”

这时,卢庭瑜突然转向苏氏道:“苏氏,你说当时坊间流传无法给姜氏定罪,你一个妇道人家,如何得知坊间之事?此事,你是从何人口中得知?”

苏氏犹豫了一瞬,吞吞吐吐道:“是……是一水月观道姑。”

卢庭瑜微蹙的眉头松开:“大人,下官没什么要问的了。”

卢大人立刻使了个眼色,堂上的差役一个个凶眉怒目,如狼似虎,扑到门边,连连怒喝,把众人驱散。

众人听得正入迷,苏氏与姜氏的案子虽然结了,但是杀害刘坚的真凶还没个说法,史俊的口供还没个交代,忽然就稀里糊涂地被差役轰赶,有几个说书的正提着笔记得津津有味,磨磨蹭蹭地赖在门边,一步一步挪得极慢,似乎还想看看后续。旁边的差役一瞥,毫不客气,一把扛起畏畏缩缩的说书人,直奔出去二三里地。

堂上的蔡重、苏氏、姜楠等人也被带了下去,差役们列队从大门处跑出,衙门三进三出的黄木院门统统闭上,只留下了三堂、黄侍郎与卢庭瑜五人。

没人知道五人留在公堂上究竟说了些什么,引得众人心中纷纷猜测:卢大人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临出公堂之前,姜楠眼珠一转,瞟向了身侧的卢庭瑜,心中闪过他那日在大理寺地牢里,那句“你这案子不太简单”以及若有所思的神情,隐隐猜到了其中一些始末。

史俊刑讯逼供,杀手杀人灭口,道姑浑水摸鱼,三者只有一个目的,那便是让姜念心坐实杀害刘坚的罪名。此案里,三者若是只出现其一,倒还可按凑巧解释,只是一环扣着一环,若强说凑巧,便是自欺欺人了。

因此,刘坚之死,绝不简单。姜念心之冤,做局如此周到缜密,背后的人物绝对是一个与朝廷利害关系极深的人,说不定还是个朝廷命官。

事关重大,所以卢庭瑜才会暗暗示意他叔父屏退所有无关人等。

不过对于姜楠来说,她只是一个意外拥有了第二次生命的穿越者,这个背后人物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已经洗清嫌疑,死里逃生,也无愧于姜念心。

这些就够了。

薛福王贵两个人奉命,领姜楠与苏氏去大理寺衙门的文房里画押具结。

大理寺衙门占了一条街,要去文房需走出大门后从街头走到街尾,姜月心小心搀扶着姜楠,一路上,姐妹俩与苏氏同行,姜月心对苏氏无甚好脸色。

正值梅雨季,看天色仿佛又要下雨,姜月心单薄的衣袖里灌进了寒风,冷得上下牙齿打颤,街头人影寥寥,有贩子笼着袖子张罗生意,传来一两阵恹恹地叫卖声。

姜楠把身上的披风解了下来,是当初卢庭瑜在狱中送给她的那件月白织锦披风,迎着风抖了抖披风,打算裹在姜月心的肩头。

姜月心却避开了那件披风,低头说道:“姐姐,月心不冷。”

这犟种孩子。姜楠无奈,只好学着姜念心,杏眼一竖,瞪着她,命令道:“快过来披上!”

姜月心站在街上,呆呆地凝望姜楠,一对秀丽的开扇眼中和着泪光,嗓音沙哑,哽咽道:“姐姐披着吧,姐姐身上有伤,过几日便要出长安了……”

说着说着,她便咬着手绢,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她从小和姐姐一起长大,小时候朦胧的记忆里,虽然一家人颠沛流离,从陈仓一路要饭迁到长安,但期间从来没跟姐姐分开过,自从父母死后,更是与姐姐相依为命。

年初姐姐案发,自己在外面煎熬地等待了她大半年,好不容易迎来了翻案,觉得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官府却判了她姐姐三年不得进入长安,骨肉姐妹,又要面临分隔,不禁悲从中来,哭得一发不可收拾。

姜楠心情复杂,她知道姜月心是在哭她的姐姐,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拉过她的手,把她抱在怀里,不轻不重地拍着她的背,哄小孩似的柔声哄着她。

苏氏回头见此,信步走进旁边一家名为香云阁的衣铺,几个人面面相觑,不多时,便见她双手捧着一件藕色披风走了出来,走到姜楠面前,颇为真诚地说道:“念心姑娘,这里有一件素花披风,价值千金,送与念心姑娘,斯人已逝,生者如斯,从前有我许多不是,听信了谗言,险些酿成遗恨,希望念心姑娘不计前嫌,能够惠存,千金袍赠美佳人,也显我们两家之谊。”

她说得落落大方,磊落光明,姜月心在一旁面色不善地看着她,默不作声。

既然价值千金,姜楠也不客气,接过来,向她莞尔笑道:“如此就多谢苏夫人的美意,我不在长安,往后我这妹妹,还请您多多照顾。”

苏氏也爽朗笑道:“这是自然,平庆乐坊的喜珠娘子美名远播,有我苏如是一天在,必然保她无恙。”

两人谈话之间,姜楠便转头把藕色的披风罩在姜月心的肩上,解了应急之需。

姜月心并不愿意接苏如是送来的东西,神情别扭地想开口说些什么,被姜楠眼疾手快捉住了手腕,只好把话咽了回去,默默地披着。

一行几人接下来一路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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