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绿衣

鸡叫三声,天还未亮,整座长安城陷在一片沉寂中,偶尔传出些窸窣的动静,运泔水的木板车碾过街道的轱辘声,赶路人得得的驴蹄声,早起摆摊卖包子豆花的小贩零星的吆喝声。

姜楠前一夜去衙门报道,在班房里睡了一整夜,第二天起了个大早,从衙门口坐上马车,戴上一只白纱斗笠,披星戴月地往城门赶去。

这回又是薛福和王贵负责遣送她回陈仓,薛福与王贵都坐在马车外,薛福负责赶车,王贵则替他打着火把照路。

路过吉祥居时,姜楠不由自主地从车里探出头去。

抬头一望,天色黧黑,几盏冷白的星子凄冷地钉在天幕上。

长安城绝大多数人家此时仍在酣睡。

黑乎乎的巷口空无一人,王贵手上的火把一照,见道旁枣树林漆黑的树枝上挂着一绺绺白霜,倒是显得有几分晶莹可爱。

想必月心还在睡梦里,姜楠放下轿帘,心里不免空荡荡的。

只听外面的王贵打着哈欠,问薛福道:“哥,现在几时了?”

薛福道:“卯时刚过。你小子这就困了?昨晚我让你早点睡,又偷偷去赌钱了吧?”

王贵不好意思地嘿了一声:“手痒没忍住,跟我小舅子摸了两把麻将,连胡三局!”

“是是是,你这手气忒好。”薛福敷衍道。

“福哥,我这趟出来,还带了双陆。路上无聊,咱俩就来一盘。”

薛福泼冷水道:“得了吧,我看你是没长记性,上回刑部来人传信提人,你拉着人家玩赌大小,头儿给你收拾成什么样子,你都忘了?”

王贵一听他提这事,立刻如霜打的茄子一般:“福哥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薛福苦口婆心地劝道:“我是让你长记性,你一个大小伙子,做点什么不好,怎么偏偏就好赌呢?你现在不改,日后头儿还是要治你。”

王贵争辩道:“上次本来咱们头儿已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打算放过我了,谁知道那小卢大人一点情面不留,把传信的钟哥打得半个月下不了地,头儿面子上过不去,这才给了我一顿鞭子。你说小卢大人怎么这么不近人情……”

王贵还想再发几句牢骚。

薛福却打断他道:“你快别说了,你看前面城门是不是站着几人呐?我怎么瞅着其中一个像小卢大人?”

王贵吓得魂飞魄散,立马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道:“啊?不能吧?”

“不像小卢大人。”薛福眯着眼仔细分辨道。

王贵刚要松口气。

“那就是小卢大人!快下车快下车!把姜姑娘也喊下来,咱们去给他行个礼。”

王贵声音颤抖道:“好好好,哥哥,我刚才声音有点大,小卢大人没听见吧?”

“你说呢?”

城门口的小卢大人听没听见不知道,马车上的姜楠却是一句不落地把两人的对话听完了。

姜楠心里默默给王贵点了个灯,要不说不能背后蛐蛐别人,王贵这报应来得也太快了。

薛福隔着车帘说道:“姜姑娘,下车吧,到城门了。小卢大人在城门口候着,看样子是要给你践行。”

“好。”姜楠一撩车帘,心里不禁连连夸赞这位小卢大人。

职业素质也太高了点,不仅帮她洗刷了冤屈,居然还亲自送她出城。

这个朝代要是有行政评价系统的服务大厅,她一定动动手指给他打五星好评!

姜楠掀起车帘,从马车上轻盈地跳了下来。

苍青色的天空寒意不减,锋利的弦月依稀淡了下去。此时朝阳已从东山上吐出了金色的熹光,长安城门前肃杀荒芜的深秋景色一览无余。

有一男子静静地伫立在漆黑的城门之下,神色清冷,双眸细长,头发以一支白玉冠高高束起,身上的月白织锦披风在金色的朝霞里熠熠生辉,流光溢彩,当真是赏心悦目。

姜楠却目光一滞,原因无他,离小卢大人五步的距离处,居然还有一道眼熟的身影。

她吃了一惊,连忙撩起了面前的白纱,上前一步,望向那道纤瘦的身影,讶异道:“月心?”

月心头发稍微有些凌乱,想必是慌忙起身赶来这里,没时间梳头,身穿一袭黛绿色便裙,嘴唇干裂,脸色有些苍白,手上提着一盏已经被风吹灭的残灯,估计天不亮的时候就站在城门前等她了。

一见姜楠,月心的眼中闪过一丝喜悦之色,清丽白皙的脸庞更生动了几分,上前笑道:“姐姐怎么现在才来,月心等了姐姐好久。”

卢庭瑜身后也有一人,小厮打扮的模样,垂直眼帘,手中提着一只青布包袱。

薛福王贵走到卢庭瑜面前抱拳行礼,然后退至一旁,互相递了个眼色,两人心里都在暗暗琢磨,这姜念心到底什么来头,小卢大人居然亲自来送她。

姜楠领着月心走上前去,行了个礼:“民女见过小卢大人。”

卢庭瑜鼻音浓重道:“嗯,本官今日正好休沐,来送送你。”

姜楠便细心道:“多谢大人,眼下正是换季之时,大人记得添衣。”

卢庭瑜点了点头道:“无妨。倒是你们几个,最近不太平,天黑后偶有土匪出没,一路上多留个心眼。”

薛福便道:“大人放心,我们兄弟一定把姜姑娘安全带回陈仓。”

卢庭瑜嘱咐他道:“路上无论被什么事情绊住了脚,都不要停宿在荒郊客栈,一定要在驿站留宿。”

姜楠趁他跟薛福交代事情,偷偷瞟了眼月心,不过她并未从月心脸上发现什么异样。

月心低着头,半眼也不曾看向卢庭瑜,发现姜楠在看她,便勾起嘴角冲姜楠一笑。

等卢庭瑜交代完一切后,时辰也差不多了,姜楠正要说话,月心忽然抬头道:“大人,那我们就走了。”

姜楠傻眼了,看向月心:“啊?”

什么叫那我们就走了?

卢庭瑜不置可否,并不打算插手她们姐妹之间的分歧,给身后的小厮递了个眼色,小厮把手里包袱递给了月心。

姜楠恍然大悟,原来小厮刚才是替月心拿着包袱。

月心仿佛鼓起很大的勇气,眼神坚定地看向了姜楠:“姐姐,以前是我不好,只顾自己,几次出口伤了姐姐。我决定了,以后再也不离开姐姐,姐姐去哪儿,我就跟在哪儿。”

姜楠心里警铃大作,姜月心要是跟着她,她的身份不是迟早要露馅吗?

她连连摆手道:“不不不,依为姐看,你还留在京城更好,你现在已经在平庆乐坊崭露头角,怎么能说离京就离京?青春如此宝贵,听为姐一句话,好好留在长安打拼。”

月心麻利地背上包袱,牢牢抱着姜楠的胳膊道:“我知道姐姐是为我好,但是我已经和乐坊解了契约,再进也得再等三年了,房子也已经退了,木已成舟,姐姐,这陈仓,你就算不想让我回,我也得回了。”

姜楠一脸生无可恋,心说你知道个屁!什么时候就解了约了?!放着长安好好的星光大道不走,偏偏要跟着回近些年来雁过拔毛的陈仓。你比你姐都一根筋!

“任性。”姜楠只好无奈地扶额道,“事已至此,你就跟我一起回去吧。以后凡事都要与我商量下。”

月心如愿以偿,双眸立马亮了起来,仿佛是怕她反悔,于是三步并作两步,蹿上了不远处的马车。

姜楠一回头,发现卢庭瑜正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自己,尴尬道:“这孩子,跑得还挺快哈哈哈哈。”

卢庭瑜俊朗的眉眼很是柔和,说道:“你对人对事倒是很随和开明。”

姜楠苦哈哈道:“是啊,她也长大了,眼下也更有自己的想法了。我做姐姐的,不妨碍她就算好的了。”

无非就是以后更加辛苦,要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装作自己是姜念心。

薛福远远在一旁提醒道:“小卢大人,时候也不早了……”

卢庭瑜冲他颔首,从怀里摸出了块黄玉佩,递给姜楠,说道:“这只玉佩是本官母族的信物,你回到陈仓,拿着玉佩去找张氏一族,他们便会帮你们姐妹二人安排出路。”

姜楠接过了玉佩,只见这玉佩上雕着一只四蹄翻飞、双目炯炯的麒麟瑞兽,栩栩如生,她感激地瞥了他一眼,心说这小卢大人这人品真是没话说,这么照顾她。

“快出发吧,莫要耽误了时辰。”卢庭瑜笑道。

王贵心有余悸,一路上都在紧绷着,直到走出十几里地才敢再次提起小卢大人,眨着眼道:“诶,哥哥,我不是看错了吧?临别时,小卢大人是不是冲咱们笑了?”

薛福也纳罕道:“你这么一说好像也是,真怪,我认识几个刑部的兄弟,说从来没见小卢大人笑过。”

姜楠坐在马车里,摘下了斗笠放在腿上,静静地听着王贵与薛福闲聊。

身边的月心早已一脸倦色地靠着车窗,闭上眼陷入了昏睡。随着马车的颠簸,她额尖垂下一缕青丝,双眸紧闭,不知道梦到了什么,眉头耸动,仿佛要不安地紧蹙起来。

姜楠伸手过去,帮她把垂下来的发丝挽在耳后。

熟睡中的月心感应到了什么似的,远山似的眉舒展开来。

车外的两人说着说着,又聊起了八卦,王贵突然说道:“我听说,这小卢大人以前有过一位夫人?后来死了?”

姜楠眉头一跳,立刻竖着耳朵听了下去。

薛福幽幽地道:“是啊,死了得有五年了。难产,生了三天三夜,产下了一个死婴,小卢夫人得了产褥热,没几天也死了。”

王贵叹道:“那小卢夫人也是命里没这个福气,她死时小卢大人还没中探花吧?”

薛福道:“别说没中探花,他们夫妻在卢家也是旁到不能再旁的支系,不受家族重视。据说小卢夫人得了产褥热后,要二两金线莲就可起死回生,这金线莲可是稀罕的东西,价值千金,别说二两,二钱也难求啊。小卢大人急得四处求人,怎么也求不来。只能空着手回了家,眼睁睁看着夫人咽了气。”

姜楠摇了摇头,心中也是很惋惜,能配得上那位大人的,一定是个秀外慧中、惊才绝艳的美人,只是可惜天妒红颜。

不过,她回头看向了熟睡的月心,心中微微有些释然。小卢大人本身就清冷严肃不好接近,心头还有一个看起来这辈子也忘不掉的白月光。以她阅男无数的经验来看,想要攻略这样的男人几乎是地狱级难度。

正所谓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月心一看便是个不谙世事的天真少女,她姐姐又易走偏执,性格里难免不会有姐姐的固执,要是真对小卢大人这样心如磐石的男子一往情深,长此发展下去,以后也会被怨气缠身。

这样看来,她跟着自己离开京城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眼不见为净,在陈仓待个三年,估计连小卢大人是谁都忘了。

卢庭瑜端坐在书桌前,正要提笔写字,忽然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一旁的管家担忧道:“大人,要不把府医叫来给您看一看吧?身体要紧。大人?”

卢庭瑜摆摆手,抬眼望向了窗外一片金黄如盖的银杏林,只听院里秋风扫叶,沙沙作响,回廊四下无人,一派空寂孤独之景。

“去把我那件旧日的绿衣取出来吧,天已有些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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