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堂会审,顾名思义,便是由大荣朝皇帝下诏命朝廷三**司——刑部、大理寺及御史台的最高长官联合审案。从古至今,能被下诏三堂会审的案子情况都极其特殊,不外乎宫闱内部纷争、民间惊天冤案、官员弄权受贿等等大案。这些大案一般影响极深,轻则动摇天子声誉,重则甚至可以撬动社稷根本,因此但凡皇帝下诏敕令三堂会审的案子,主参审官员在量刑上需要慎之又慎。
姜念心杀夫案原本是铁案一桩,早就盖棺定论,临刑之际却天降大雪,使这事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后来案件又被刑部尚书卢澹山召回重审,不能不令人忍不住猜想,背后究竟有怎样的玄机。
有一部分人认为,外室姜氏是被栽赃陷害,实际上杀人的是刘坚的正妻苏氏。有小道消息说,说刘坚与苏氏夫妻不和,苏氏风流放荡,与手下铺中大掌柜有了私情。自古赌近盗,奸近杀。姜氏杀夫,毫无动机,苏氏杀夫,却动机充足;但又有人站出来反驳,说刘坚虽是一介布商,但浸淫官场多年,手眼通天,生意全被他做尽,引得同行眼红,才招来的杀身之祸。
……种种猜测,虽然都分析得煞有介事,但均是捕风捉影,不足为凭。
不过借此却可以看出,姜氏一案在长安引起的关注不可谓不小。
是以卯时未到,大理寺门口便挤满了听审的平民百姓。与以往不同的是,这里面不仅有痴迷于公案话本的郎君,更有三五成群、巧笑倩兮的娘子。
这些娘子心里一半是奔着案子来的,一半则是奔着人来的。
这便是负责重新督办此案的刑部郎中——卢庭瑜。
他是主审官刑部尚书卢澹山的从子,在官场上,人人皆尊称他一声小卢大人。而他表字无暇,在族中行三,所以坊间又称他卢三郎。
五年前,甲辰年间进士科放榜,卢三郎赫然高中探花,又逢朝廷用人之际,立马补了刑部的实缺。
卢氏一族这些年来人才辈出,卢大人明察秋毫的名声在外,小卢大人的断案能力也不遑多让,决事果断周全,五年任上连破三场积压数年的大案,更难得的是,他为人端方冷肃,情恕理遣,不见喜愠之色,甚有君子之风,受到朝野上下一致嘉许,从候补一路升至正五品上的刑部郎中。
贤名远播,芳名也不减,这位小卢大人还是位当之无愧的美男子。身长七尺,形貌昳丽,风神秀异,当朝左相顾士贞的次女、长安第一才女顾太清曾为他题诗:
“芝兰宝树,生于庭下,瑶环瑜珥,美玉无瑕。”
卢庭瑜三个字,在长安城的小娘子耳中,无疑是完美夫婿的代名词,京城的媒婆们会张罗生意,但凡给大户人家的公子哥保媒,几乎都要向对方姑娘家来这么一句:“这位公子的人品相貌,简直跟卢家三郎有的一拼!”
眼下这些小娘子挤在衙门口,眼珠滴溜溜地转,目光不安分地在公堂之上来回扫荡,奇怪的是,皆没有看见小卢大人的身影。
大堂之上,正中央坐着一个身穿朝服的朝廷命官,阔面垂耳,四方口,美须髯,面色肃穆,一脸浩然正气,正是刑部尚书卢澹山。
他身后坐着一名身着绯红色官服的青年男子,这便是卢澹山的副手,侍郎黄霈霖。
他出身于武官世家,身材魁梧,剑眉星目,秉性刚烈,嫉恶如仇,原本也打算从军,奈何父亲早年战死沙场,黄家只留下他一根独苗,他母亲便安排他考科举入士。
大理寺卿白远与御史大夫李愈也转屏风入侧座,协同陪审的还有京兆尹蔡重。
“不是说好了小卢大人要协同审理姜氏一案吗?”
“这都升堂了,怎么还不见人影哪?”
众娘子站在人群里,拿手帕捂着嘴巴犯嘀咕。
卢大人一手翻着卷宗,一手抚着下巴上的胡须,眼神锐利如刀,抬起眼来看了一下身旁的黄侍郎。
黄侍郎心领神会,上前一步,喝道:“公堂之上,肃静!”
堂下立刻鸦雀无声,卢大人一敲惊堂醒木,慢条斯理地道:
“来人,带女犯姜念心上堂!”
哗啦啦、哗啦啦、哗啦啦……
一女子脖子上、手上、背上套着锁链,被人押了上来,荆钗布裙,破败不堪,头发乱如蓬草,几乎看不出人样。
差役在一旁瞠目而视,叱道:“跪跪跪!”
姜楠这些天在大理寺地牢,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步子虚浮,当即扑倒在堂下,强打着精神道:“民女姜念心,拜见大人,民女有冤,恳请大人明察!”
“把你的冤屈细细说来。”卢大人眯起眼,仔细打量了她一番,说道。
姜楠便把事情的经过交代了一遍,她心中也没什么底,口说无凭,她没有拿得出手的证据,姜月心失踪至今,没有人请讼师为她辩护。
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能一个人硬着头皮见招拆招。
而且最致命的一点就是,那份口供,她躺在地牢里想了七天,硬是没办法解释究竟是怎么来的。
果然怕什么来什么,卢大人一阵见血地问道:“你前后三次庭审,皆一致认罪伏法,为何临刑突然翻供?你作何解释?”
姜楠的脑子飞速运转,她纵使有一千个心眼,也不敢在这种场合下乱说,万一搏不到主审官的同情,翻案可就难了。
一旁的蔡重见她躲躲闪闪,逮着机会,咚咚咚,连拍着桌子冷笑道:“好你个姜氏!临刑翻供,当着大人又言辞闪烁,岂不是戏弄朝廷命官?抄手问事,量尔不招,来人,给她上夹棍!”
此话一出,黄侍郎立刻瞪了过去,他自幼习武,少有文官的城府,此时见蔡重僭越自己的顶头上司,不免发火。
姜楠吓得差点没跪住,望向蔡重,只见这蔡重眼神阴狠,身后还站着当日的刑官。她心里破口大骂,好你个狗官,姜念心跟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居然如此心狠手辣!
正当此时,耳边厢传来一阵清冷的声音:“大人且慢,下官以为,姜氏乃一市井妇人,无甚口条,此案疑点颇多,应先传铁铺老板崔四上堂。”
衙门口的娘子们一阵惊呼——小卢大人来了。
姜楠仓促间回头,正对上卢庭瑜无波无澜的双眼,犹如咽了一颗定心丸,瞬间热泪盈眶。
小卢大人,你来得太是时候了!
小卢大人迈上了主审台,在卢大人身后落座,与黄侍郎一左一右。
堂上的卢大人左右看了看大理寺卿与御史大夫,看到两位大人点头,便从善如流道:“传铁铺崔四。”
说话间,铁铺的崔四便由差役引了进来。
这个市井小民大概也没想到这件案子能闹得这么大,一个七尺的彪形大汉,步子迈得极小,显得十分胆怯,生怕冲撞了满堂的贵人,被差役一吼,两腿一软便跪了下去。
崔四颤颤巍巍道:“各,各位大人,草……草民崔四,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卢大人揭了一页卷宗,问道:“你说姜氏在新婚前夜,向你买了凶器,可有凭据?”
崔四递上一册账本,道:“有有有,大人,这是小人账本,上面记了当日子时姜氏来买刀。”
“子时天色昏暗,你确定你看清了?”卢大人从差役手里接过账本,略略一扫,问道。
“确定,小人看得真真的,就是她。”崔四斜晲了姜楠一眼。
卢大人转而问姜楠道:“姜氏,他说你买了刀,你认不认?”
姜楠点了点头道:“民女认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姜楠的一句话,让满堂参审、听审的官民都倒抽一口凉气,就连一旁的崔四也瞠目结舌。
众人心说,这不是藐视王法是什么?登堂击鼓,闹得满城风雨,结果第一轮审问就认罪了,判她一个腰斩也不为过。京兆尹蔡重则面有得色,抬手正了正官帽。
卢庭瑜没什么表情,凝神听着堂上的动静,不知道心底在想些什么。
黄侍郎语气里带有微恼,厌烦地问姜楠道:“姜氏,那你又因何击鼓鸣冤?”
姜楠镇定道:“回大人,民女买了刀,但是并未用它来杀人,而是防身。民女本打算当夜逃婚,带妹妹回陈仓老家,听说路上闹土匪,便想买把刀来防身。杀死刘坚的那把刀,一早便被差爷当作证物收集起来,而民女的这把刀藏在了家中床柜之中,听闻差爷并未从月心房中搜出过此刀,想必是遗漏了,现在去搜,还能搜得到。”
卢大人一听,举手便要差人去搜:“来人……”
卢庭瑜这时站起来道:“不必了,下官昨日勘察过现场,已在姜家床柜中找到了这把刀。”
说罢,卢庭瑜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只布包,小心翼翼地揭开,呈给了卢大人,说道:“大人,这把刀与凶器的形制一模一样,不过细节之处只有崔四清楚,不如让他来分辨,若当晚姜念心买的是这把,那么据此前口供所看,姜念心便没有凶器作案了。”
几位大人一一接过了刀,仔细端详起来,这是一把鱼肠匕首,小巧坚硬,锋利无比,冷如寒光,极其凶险,手柄与刀刃几乎一样宽,使用者一不留神便可能手滑,在虎口处留下一道血口。
蔡重不是三司内的官员,没人把刀轮给他看,他便意味深长地道:“鱼肠匕首处处都有卖,姜氏从别处买来,谎称是从崔四这里购入,也未必不可能。”
匕首最后传到了崔四手中,卢庭瑜道:“崔四,你且仔细瞧瞧,这把刀与凶器,哪个才是你当日卖给姜念心的?”
崔四只觉得台上传来一道阴冷的目光,后背直冒冷汗,只草草看过一眼,他便道:“回大人,这把刀,并不是小人卖给姜氏的。那把凶器,才是小人卖给姜氏的……”
卢庭瑜一改往日的端肃,如冷面罗刹,不怒自威,直勾勾地盯着崔四,针针见血,厉声发问:“今日三堂会审,人命关天的大事,你还敢信口雌黄,再睁大你的狗眼细看,你手上拿的分明就是那把凶器,此前做了无数次证,如今竟然改个说法你就死不认账,作何解释?再有,姜氏大字不识一个,如何给你写账?”
说着他又从崔四手里夺过凶器,拔出刀鞘,转向三位大人,道:“各位大人,鱼肠刀,因其刀柄与刀刃齐宽,又锐利坚硬无比,极易伤手,普通百姓并不常用。只有江湖上的练家子才会用来当偷袭用的暗器。而刘坚身上十三刀,刀刀毙命,伤口极深,有七刀刺断了刘坚的肋骨。这样的力道,也只有练家子才使得出来。姜氏一介弱质女流,此前卖唱为生,如此用刀,手上难免要留深疤,姜氏,伸出手来——”
姜楠立刻手心朝上,将双手举过头顶。
“——大人请看,姜氏手上除过用刑的淤青,并无刀疤。崔四,在说谎。”
崔四丝毫没有喘息的机会,支支吾吾,眼神乱飞,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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