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丘之国,有九尾,九尾亡而青丘亡。
狐之九尾,情真意切,总亡于所爱。
天道悲之,令其遗孤存世。
“李仙长以为,朔月城中有什么?”
容怡然轻声问。
他们刚才还剑拔弩张,瞬息之间又能坐在同一张桌子上谈话。
只是因为此一人一妖都有在意之人。
容怡然在意那只名叫阿宜的狐狸,忧心他的生死。
那李闻璋呢?
李闻璋又在意什么?
幼时满门葬身妖之口,他从此深陷血色囹圄。
午夜梦回都是最真最切的血肉横飞,族人哀哭。
被宗门救下教养,手中剑从不为除魔卫道,斩妖辟邪。
而是为了某天,能够报仇雪恨。
所以他绝不会死在命劫之中。
“算卦。”
邋里邋遢的老头老神在在的问:“算什么?”
李闻璋长剑露出三寸锋芒:“你不知道我要算什么?”
老头长叹一口气:“唉,劫数能够算清楚就不能算劫数了。”
眼见那剑芒就要落在自己身上,老头连忙摆开桌上的铜钱,随手起卦。
“云帝城城主府中有一恶仆,此人上不敬主,下还欺幼。
使他人行利己之事,贪人钱财,害人性命,名阿九。”
“此乃你命中劫。”
——李闻璋在意的是自己。
他眸光沉着冷色:“不用卖关子。”
“你想说什么尽管说,真假几分我自有分辨。”
容怡然便也不再卖关子,这是朔月城销声匿迹的禁忌,却是狐族永世难忘的仇与恨。
二十年前,朔月城城主即位不久,就有一个云游路过的道士向城主进言。
“朔月城与妖族交善,视城主为空物,长此以往朔月岂还是人之城池?”
城主颇觉有理,问道士可有解法。
道士便向城主献上一香,称此香能惑心神,乱道心。
容怡然好久没有回忆过这桩仇怨,一切都还历历在目。
“我的兄长,狐族的首领,天生九尾,那年他同我说他不要做青丘国主,他要去做一个人族的妻。”
“我觉得他疯了,大家都觉得他疯了。”
“后来我亲自去了一趟朔月城,城主庄忆雪用那种香,骗我兄长主动剖了妖丹,骗我兄长散去修为……骗了我兄长的命!”
“庄忆雪伙同那道士,将我兄长的死推到妖族身上,叫那道士用着我兄长的妖丹杀我族人,屠我妖族。”
“又怕妖道功高盖主,早有准备的推起无量寺,妖道遭人人唾骂……”
“只有她庄忆雪,永远清清白白,深受爱戴。”
容怡然说到这里又看向李闻璋:“现在无量寺在朔月城中如日中天,你猜庄忆雪会不会用同样的理由?”
“城中现在可不太平,你的同伴没有自保之力,现在可安好?”
李闻璋没去看容怡然,而是落在那枚手背的印记。
“他自无虑,你还是担心一下自己吧。”
“是吗?”容怡然反问一句,而后道:“阿宜的生死的确是最要紧的事,所以我请仙长帮一个忙。”
李闻璋没问是帮什么忙:“你什么都给不了我。”
“是啊,我的修为不如你,我的故事打动不了你,你也不在意洞中那些人的生死。”
“但是有一件,如果没有我引路,任何人都无法离开这里。”
容怡然脸上划过一丝狠色:“纵使你将我族屠戮干净,纵使你有通天本领。”
“仙长,要和我打个赌吗?”
李闻璋终于抬起眼看眼前这个女人,狐族化形,自然风情万种,就算发起恨来,眼眸含恨,也是丽色。
这场赌约,好像李闻璋没有拒绝的资格。
他敢赌自己能不能走出这片山林吗?
但同样,容怡然敢不赌李闻璋会答应吗?
片刻之后,李闻璋开口,却是说:“你没有入魔之兆。”
容怡然虽然意外他话题的跳跃,但说话仍然谨慎:“魔族为天道不容,我怎敢。”
“好,我答应你。”
*
李闻璋将容怡然口中二十年前之事转达给方常曜。
住持冷哼一声:“你们知道了又如何,就算现在出去喊当年之事与妖族无关,与青丘无关!”
“有人会信吗?”
“只不过是多了几个疯子而已。”
方常曜不理住持,评价:“还是个凄美爱情故事呀。”
荣殊终于回到最开始的状态,不像是缺了魂魄的呆傻样子。
他插话道:“他们之间真的有爱吗?”
“一个是因为香,一个是因为权。”
方常曜答得随心:“我也不懂这个呀。”
狐狸不理解他们:“现在当务之急不是应该离开这里吗?这个寺庙一看就是黑心寺庙,那个城主一听就不是什么好人,不是应该跑得越远越好吗?”
方常曜凑过去摸了摸狐狸脑袋:“还没人小腿高呢就知道趋利避害了,之前怎么碰我的瓷?”
李闻璋语气淡淡:“我们不会因为钟声就现原形。”
保持了原形状态好久了的狐狸:……
狐狸气不过,又想咬人了,就听见李闻璋冷冷淡淡的道:“你叫阿宜。”
阿宜没想到能从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一时间动作停住。
显得很滑稽。
没人管独自高傲的住持和已经站起来的十八罗汉。
只是自顾自的聊着天。
“姑姑让你来找我吗?”阿宜小心翼翼的问。
李闻璋笑了一下,平静的说:“她说你性子顽劣不堪管教,让我杀了你。”
阿宜愣住了,黑豆一样的眼睛瞬间泛起泪花。
“姑姑,姑姑……不会说这样的话……”
这明显就是信了吧。
不得方常曜再接再厉的逗一下爱哭的小狐狸,住持厉声道:“荣殊!你怎么还同他们站在一处!”
“你忘记自己的身份了吗?!”
啊。
确实呢,一群外来者中间混了一个本地人。
荣殊还是无量寺的得意弟子呢。
然而荣殊闻言只是轻轻扫了住持一行人一眼,虽然香柱已断,但无量寺中香火长盛不息,堂中浓郁的香火气息久久不散。
这一刻,荣殊恢复成坐与轿辇之中的状态,冷眼冷面,像一捧不化的雪。
“住持教我,断情斩缘,自然没有什么身份可言。”
荣殊话音刚落,无量寺的大门就被人强行破开。
寂静的夜晚被喧闹之声熄灭。
身穿甲胄的护卫高举火把,围住无量寺,里里外外的百姓站在外围看着热闹。
为首是一戎装女子,眉目沉静,神情似雪。
“恶妖围住了朔月城,”庄忆雪轻笑一声,“我来无量寺求解,不料住持监守自盗,窝藏妖怪啊。”
她的话好似平地惊雷,炸开一片。
那些围过来看热闹的百姓猝不及防的接收到这份噩耗。
妖怪把朔月城围起来了!
他们要做什么?
无量寺可以保护我们……可无量寺居然窝藏妖怪!
我们还有救吗?
混乱在一瞬间发生,人群不断推搡,不断高喊。
“妖怪来了!”
“妖来报复了!”
“快跑啊!快跑啊!”
作为一城之主的庄忆雪没有安稳他们,没有稳定民心。
只是在无量寺前的空地静静的看着。
看着老住持不敢置信的目光,看着十八罗汉呆傻着只知道听从指示,看着荣殊仍然无动于衷小心的给怀中的狐狸擦眼泪,看着那个被少年一剑破坏的阵眼。
看着经年不散的香火气息,被夜风一吹,卷到城外。
护佑了朔月城二十年的阵法分崩离析。
朔月当空,人间月华不再。
住持怒道:“庄忆雪你是什么意思!你以为你这样做能够全身而退吗?!”
庄忆雪:“我从来没想过……”
“全身而退——”
朔月城外,容怡然踩着轻巧的步子来到城门。
守城护卫高喊:“来者何人!”
“朔月城门已关,入城之事……啊啊啊啊!”需得明日。
他话语未尽,被一只老鹰迎面叨走眼球,顿时捂着眼眶,打着滚哀嚎。
不只是老鹰,鸟雀成阵飞来一片又一片,头狼攀上坡长嚎,狼嚎声此起彼伏。
矮丛枯树间,缠着细长斑斓的蛇,轻轻嘶着。
一晃眼,成群的蛇蜿蜒着攀上城墙,亮出致命毒牙。
容怡然不再掩饰,发间人耳变作狐耳,口生獠牙。
随意一挥手,过往拦截的人族如同行尸走肉从暗中走出。
自发的拿出小刀割开动脉放血,鲜血汇聚成河流,彻底点燃猩红底色的阵法。
乌云聚拢,天雷滚滚而不落。
更多的狐狸从暗中跳出,落地化作人形,立于容怡然身后。
“开。”
她轻声道。
一片混乱之中,向妖族紧闭了二十年的朔月城门缓缓敞开,发出沉闷的响声。
落到容怡然耳中,却如仙乐一般,令她姿容并展,容色盛春。
“庄忆雪,二十年前你赢了。”
“但是今天,你必死无疑。”
之前的白裙女子上前一步发问:“族长,阿宜还在城中,我们这么大张旗鼓,他恐怕有危险啊!”
直到现在,她的眸中还凝着担忧之色。
狐之一族,至情至真。
她看不清这一切。
而容怡然就像卸下一个无比沉重的负担一样,轻松万分。
她看了一眼白裙女子:“阿真,你对阿宜倒是真的有感情。”
白裙女子瞳孔紧缩:“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那个贱种,早就该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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