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来来,合照合照!”沈希贝一把拉住陶念的手腕,“念姐你来帮我们拍,一定要把那片云彩拍进去!”她的指尖还带着山风的凉意,却掩不住那股青春洋溢的热度。
陶念接过手机,微微眯起眼睛,指挥道:“刚刚往左边站一点,对,再靠近贝贝一些。”
沈希贝突然转向坐在青石上的林知韫,眼睛亮晶晶的:“主任,您坐那儿简直太完美了!这个角度就像天然的王座一样!”她夸张地比划着,“别动别动,我们这就过来当您的左右护法!”
林知韫被她的比喻逗笑了,眼角泛起细小的纹路。她低下头,垂落的发丝扫过白色裙摆,在衣料上勾出几道浅浅的褶皱。
于刚刚和沈希贝走过去,一左一右挤在林知韫身旁。
“等等!”于刚刚突然从背包里掏出伸缩自拍杆,“我们四个人一起拍一张吧!”她麻利地组装好设备,粉色的指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沈希贝立刻会意,小跑着把陶念拉到石头旁:“念姐别光顾着拍我们,你也得来。”她的手指温热,带着运动后的微汗,不由分说地把陶念推到林知韫身边。
陶念的肩头不经意擦过林知韫的手臂,那一瞬间,她察觉到林知韫身体微微僵了僵,却没有挪开。
“都看镜头哦!”于刚刚踮起脚尖,高高举起自拍杆。沈希贝俏皮地比了个剪刀手,她的发梢被风吹起,轻轻扫过林知韫的脸颊。
“三、二、一——”
就在快门按下的瞬间,一阵突如其来的山风袭来。林知韫的长发如瀑般扬起,有几缕恰好拂过陶念的鼻尖,带着洗发水的淡香。陶念下意识眨了眨眼,这个略显慌乱的表情被永远定格在了照片里。
“哎呀,这张我闭眼了!”沈希贝凑过来看预览,突然促狭地笑了,“不过念姐这个表情好可爱,林主任的头发也拍得超有感觉,我们就用这张吧!”
林知韫闻言也凑过来看,她的呼吸轻轻拂过陶念的耳际。
照片里,四个人的表情各不相同——于刚刚笑得阳光灿烂,沈希贝搞怪地吐着舌头,陶念微微睁大的眼睛里带着一丝惊讶,而林知韫的侧脸在飞舞的发丝间若隐若现,唇角含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确实……很有特点。”林知韫评价,目光在照片上多停留了几秒。
陶念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突然希望这一刻能停留得久一些。山风依旧在吹,带着松针和泥土的气息,却怎么也吹不散萦绕在鼻尖的那缕雪松香。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厚重的云层吞噬了最后一缕阳光。山风变得潮湿而急促,远处的雷声隐隐传来。
“看来说好的落日是看不成了。”于刚刚撅着嘴,不甘心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她粉色的背带裤在暗沉的天色中依然鲜艳,却掩不住满脸的失落。
陶念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没关系啊,人生总有遗憾。”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温柔,“就像这山上的天气,谁又能预料呢?”
沈希贝耸耸肩:“就是,以后还有机会。”她转头看向缆车站的方向,“现在最重要的是赶在下雨前下山。”
林知韫站在一旁,她望着陶念安慰于刚刚时微微低垂的侧脸,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雨天,陶念也是这样,用同样温柔的语气对她说:“老师,雨总会停的。”
缆车缓缓下降,雨滴开始零星地打在玻璃上。四个人挤在狭小的空间里,各怀心事。于刚刚还在嘟囔着没看到的日落,沈希贝翻看着手机里拍糊的照片,陶念望着窗外越来越密的雨幕,而林知韫——她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陶念被雨水模糊的倒影上。
四人沿着渭峰山脚的石板路走了约莫十分钟,拐进了一家挂着红灯笼的老火锅店。正是饭点,店里人声鼎沸,热气腾腾。
“就这家吧!”沈希贝指着门口飘香的锅底展示台,兴奋地拉着于刚刚往里走。服务员热情地引着他们入座,铜锅里的红油已经开始翻滚,九宫格中咕嘟咕嘟冒着泡。
于刚刚迫不及待地翻开菜单:“毛肚!鸭肠!黄喉!统统都要!”她粉色的背带裤上还沾着山间的草屑,此刻却顾不得整理,只顾着在菜单上勾勾画画。
林知韫安静地坐在靠窗的位置,正用热茶烫着碗筷。她修长的手指捏着茶杯沿轻轻转了半圈,突然抬头对服务员补充道:“毛肚和黄喉麻烦处理得干净些……”声音不轻不重,恰好能让全桌人都听见。
陶念正在拆餐具包装的手微微一顿。塑料薄膜在她指尖发出细微的脆响。
——林知韫,你又知道了?
陶念的耳尖突然发烫。她确实不习惯内脏的味道,尤其是遇上饭店里没有处理干净的,那股腥膻味总让她胃里翻江倒海。有次大学同门聚餐,她甚至因为一片没洗净的毛肚冲进洗手间干呕不止。但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连她自己都快忘记了。
“念姐要加点什么?”沈希贝把菜单推过来,打断了陶念的思绪。
“啊……”陶念仓促地扫了一眼菜单,“藕片和竹笋吧。”她刻意避开内脏类的选项,假装专注地研究着菜单。
林知韫的茶杯轻轻落在桌面上,她垂着眼睫,嘴角却浮现出一丝若有似无的弧度,仿佛早就看穿了陶念的伪装。
服务员将点单记好,又确认道:“好的,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林知韫抬眸,对正在添茶的服务员露出一个温和的浅笑,低声说道:“麻烦单独调份海鲜酱。”她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陶念手边那碟几乎没动过的香油蘸料:“葱花香菜小米辣都不要,多放点花生碎和芝麻,谢谢。”
陶念握着汤勺的手突然悬在半空。锅里升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却让那个瞬间变得格外清晰——她从未在外人面前提起过自己对香菜的厌恶,更不曾说过小时候被小米辣呛到流泪的往事。
服务员端上特制蘸料,沈希贝忙着将烫得卷边的鸭肠捞起。林知韫借着递餐巾纸的动作,不动声色地将那碗蘸料推到陶念面前。
酱料泛着光泽,上面均匀撒着花生碎和芝麻,没有葱花也没有辣椒。
陶念的手指悬在半空,停顿了片刻。
七年前,在学校后街的小火锅店,陶念总是这样调。那时林知韫就坐在对面,看着她把香菜一根根挑出来,笑着说她像个挑食的小朋友,以后会“不长个”。
一语成谶,她现在也只有165cm的身高。
铜锅里的红油仍在翻滚,蒸腾的热气中,陶念望向林知韫的侧脸。她正低头用公筷为沈希贝夹菜,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顺手为之。
——她,为什么都记得?
这个想法一旦产生,就像一滴冰水落入滚油,在陶念心里炸开细密的刺痛。
那些她以为早已被时光冲散的细枝末节,原来都被某人妥帖收藏。就像这碗突然出现的蘸料,沉默却不容忽视地提醒着某些被刻意遗忘的过往。
“你们是大学室友?”林知韫看着眼前这两个青春洋溢的女生,突然笑着问。
沈希贝眼睛一亮,立刻晃了晃手机壳上挂着的小挂件。那是一张泛黄的四人合照,四个年轻女孩挤在宿舍窄小的木板床上,对着镜头比着夸张的V字手势。
“是啊,我们睡对床。”她指着照片最边上扎马尾的女孩,“这是阿雅,现在在禹城读研。”手指又移到另一个短发女孩脸上,“这是小雨,在邻省职业学院当辅导员。”
她的指尖轻轻抚过照片上已经有些褪色的笑脸,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下来:“虽然现在天各一方,但我们经常视频,约好了每年假期都会聚会。”说到这里,她突然笑出声,“今年暑假阿雅帮导师干活没来成,我们三个就开了视频陪她熬夜改PPT,结果第二天都睡过头,差点赶不上车。”
林知韫注视着照片里那些挤在一起的年轻面孔,火锅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真好啊……”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向往,“你们……没吵过架吗?”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这不是一个领导该有的分寸,她急忙端起茶杯掩饰失态,却发现杯中的茶水早已见底。
沈希贝和于刚刚交换了一个眼神。火锅的热气在四人之间缭绕着,气氛有些尴尬。
“吵啊,怎么不吵。”于刚刚突然开口,打破了刚才的气氛,“大三那年为了保研名额,我和阿雅整整一个月没说话。”她抬起头,目光坦然,“但有些关系,越是吵过,反而越知道珍惜。”
沈希贝点点头:“就像这张照片,其实是我们和好那天拍的。当时阿雅哭着说要把之前的合照都删了重新开始,我们硬是拉着她又拍了一张。”她突然笑起来,“结果这张拍得最丑,反而成了我们最珍惜的一张。”
于刚刚缓缓将毛肚放进锅里,感慨道:“我们小镇做题家的友情,就像用修正液在草稿纸上演算——错了就涂改,但底下永远留着凹凸的痕迹。”顿了顿,她又说,“可那又怎样呢?重要的是……”她停顿了一下,嘴角扬起一个倔强的弧度,“愿意继续在同一张纸上写下去。”
“是的是的,”沈希贝突然激动地点头,筷子在碗沿敲出一串清脆的声响,“歉意有时候并不一定是认错,实际上是表达对对方的关怀。”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一直沉默的陶念,“我对道歉的理解向来是——伤害到了你,我感到抱歉。”
林知韫正在夹菜的筷子突然停住了。铜锅里的红油翻滚得更厉害了,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像极了某些被压抑太久终于要喷涌而出的情绪。
夜色渐沉,走廊的灯光昏暗。沈希贝哼着歌去0508帮于刚刚收拾行李,陶念便漫无目的地沿着走廊踱步。
拐角处,一点猩红的光亮在黑暗中忽明忽暗。林知韫倚在楼梯口的窗边,指间夹着一支细长的香烟。
“东西都收拾好了吗?”林知韫没有回头,声音混着烟雾轻轻飘来。
陶念停下脚步,“嗯,”她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本来也没什么东西要收拾。”
林知韫深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烟雾在月光下盘旋上升,模糊了她的侧脸。“你回晋州……有什么打算吗?”
夜风从窗缝钻进来,带着一丝凉意。陶念不自觉地拢了拢外套,“没什么打算……”
林知韫将手中的烟按灭,她转过身来,月光从她身后漫过来,她的眼眸却仿佛有水光,亮晶晶的。
“那,能像今天这样,我们……我们四个偶尔一起吃吃饭吗?”她的声音很轻,尾音微微上扬,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陶念望着窗外的夜色,远处城市的灯火在薄雾中明明灭灭,像散落的星子。走廊的声控灯突然熄灭,黑暗里只剩下月光勾勒出两人的轮廓。
“我都行,”她终于开口,声音比想象中要平静,“看你,林老师。”
最后这个称呼让林知韫的心尖微微一顿。
她突然想起很多年前,陶念也是这样站在教室门口,阳光把她的发梢染成金色,她笑着说:“都听你的,林老师。”
那时候的“林老师”三个字,还带着少女特有的俏皮尾音。
月光悄悄移动,照亮了两人之间的空地。
林知韫看着地上两个几乎要碰触却又保持距离的影子,突然很想问:如果只是我们两个呢?但这个念头很快就像她刚刚按灭的烟头,被她狠狠地掐灭了。
翌日清晨,众人整理行囊,七点多钟一同前往火车站。林知韫依旧占据靠窗的座位,晨光映过车窗,令她心生暖意。
她回想起出发时的紧张与期待,如今却如同梦境一般虚幻,连突然出现的陶念,也依旧显得不那么真切。
“念姐这边坐!”于刚刚晃着手链招呼,腕间一阵清脆的响声。
陶念落座时习惯性将帆布包置于膝上——这是她一直以来的习惯,总要把贵重物品贴着身体。
林知韫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那个磨损的帆布包边角,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陶念也是这样,把书包紧紧抱在怀里,坐在教室的第一排。
那时候她的包里总是装着几本厚重的练习册,还有一小盒桃子味的糖果,偶尔会在课间偷偷塞一颗到嘴里,再若无其事地抿着唇笑。
而现在,陶念的包看起来轻了许多,拉链上挂着一个褪了色的金属挂件。
林知韫的指尖在膝上轻轻敲了敲,像是想确认什么,又像是克制着不去触碰。
“主任,您要不要喝水?”沈希贝从前排探过头,递来一瓶矿泉水。“主任我们换下位置?我和于刚刚想拍沿途的隧道。”
“好,”林知韫接过水,道了声谢,起身和于刚刚换了位置,坐在了陶念的身边。
火车缓缓启动,窗外的景色开始流动,晨光斜斜地洒进来,陶念正她低头翻着一本书,整个人安静得像一幅画。
林知韫忽然觉得,这一程的终点,似乎比来时更远了。
陶念的侧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清晰,她低头的模样,和七年前教室里那个专注的剪影重叠在一起。
林知韫的指尖触摸着窗沿,冰凉的触感提醒着她这不是幻觉。
“陶念……”她在心底轻声唤着这个名字,像捧着一盏易碎的琉璃灯。
谢谢你回来。
谢谢你让我再次见到你。
能再次和你呼吸同一片空气,听你翻动书页的轻响,看你被阳光勾勒的轮廓,这些微不足道的瞬间,都是我生命里最奢侈的馈赠。
林知韫垂下眼睫,阳光在她的脸上投下细碎的阴影。她不敢让自己再起贪念,能再次见到你,就已经花光了我所有的运气。
那些辗转反侧的夜晚,那些刻意保持的距离,那些欲言又止的瞬间,都是我为这场重逢支付的代价。
列车穿过隧道,黑暗骤然降临。在短暂的黑暗中,林知韫轻轻闭上眼睛。
如果这依旧是一场梦,就让我别再醒过来,好不好。
就让时间停在这一刻,停在你还坐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停在我们之间这个不算亲近却也不算疏远的距离,好不好。
光明重新降临,陶念恰好抬起头,对上林知韫未来得及收回的目光。
“怎么了?”陶念问道,声音很轻。
林知韫摇摇头,嘴角扬起一个温柔的弧度:“没什么,只是觉得阳光很好。”
是啊,阳光很好。
你在这里,很好。
这就足够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