呛水的窒息感叫归一喘不过气来,凭着最后一丝力气奋力挣扎。
“救我!”
话出口的一瞬间,眼前的荷花小船之景顿时天旋地转,模糊一片,但眼前之景终于恢复正常时,却又回到了熟悉的房间。
朝四周望去,窗外的景色已经暗了。
“归一,又做噩梦了吗?”
熟悉的甄姑娘,熟悉的关心的神情。
梦?
归一迟疑地看向甄姑娘,刚刚濒死的感觉记忆犹新,此时此刻却告诉她只是大梦一场。
只是梦吗?
脖颈处传来一阵钝痛,归一缓缓抬手轻抚上自己的脖颈,那里光洁如新并不见伤口。
鼻尖嗅到一股熟悉的香味,归一扭头才发现桌上点着的香炉。
不等归一询问,甄姑娘就笑着开口解释道:“这是紫鹃送来的安神香,她看你之前休息不好,特意送来的。不过我瞧着好像没什么作用了,你和莺儿回来后,没过多久就说要睡觉。才半炷香的工夫,我在院子里就听你一直在嘟囔着什么,一进来就瞧见你这副样子。”
“莺儿?和我回来?”
归一不可置信地看向甄姑娘。
——“你刚刚还同我家姑娘说怕耽误,如今怎得舍近求远要划船呢?”
——“好了,你和我都不会撑船,更不会凫水,要是跌进去可怎么办?”
脑海里突然出现从蘅芜院回来时的记忆。
是一段完全陌生的记忆。
她们没有去摘荷花?那真的是自己的梦吗?
那梦里……
归一再次回忆梦里的场景,这才发觉推自己落水的那人并非是莺儿的模样。等归一想要再仔细回忆时,却是一片空白。
除了那双冷漠异常的眼睛,再无其他。
“归一,你梦见什么了?”
甄姑娘的声音适时响起,将归一的思绪拉回现实。
归一对上甄姑娘关切的眼神,嘴唇嗫嚅了半天,最后却道:“我不记得了,姑娘。”
甄姑娘看了归一一眼,道:“看来得给你找个治梦魇的大夫了,你这些天,眼看着都消减了不少。”
“多谢姑娘关心,我没事。”归一答道,心中却无暇顾及找大夫的事。
甄姑娘见归一确实没什么事了,关心了几句,便回里屋去了。
归一看着甄姑娘离开的背影,见甄姑娘躺下休息吹灭了灯,归一才收回自己的目光。
躺在床上的归一看着头顶的帷帐,归一低头垂眸,缓缓打开自己紧紧握着的手。
只见手心赫然一瓣粉色的荷花。
是她落水之际随手抓在手里的。
————
大观园的夜总是格外冷清些,白日里偶尔还能听到姊妹们说话取乐的声音。到了晚上,便真是什么都没有了,就连蝉鸣也不知隐匿在了何处。
入夜,大观园各个院子的大门也都紧闭着。
夏夜的晚风虽偶尔吹得大些,但空气中难免还带着几分燥热。
月光清冷,却将大观园的景致全都笼罩其中。
在这寂静夜色之中,嘉荫堂的大门被开出一条小缝,一道人影透过门缝被逐渐拉长,随着人影的移动,影子的主人也出现在了月光之下。
归一提着当初林姑娘借她的那盏灯,一路上凭着那点微弱的烛火,低着头脚下却大步流星,并不关注途中之景。
不知过了多久,一路上归一护着手里那盏灯,等终于停下脚步时,面前正是当日玉钏跌落的枯井。
归一二话不说就将提前准备好的绳索拿出来,并绑在井旁不远的树上,测试了一下绑的结果后,便将绳索朝井底丢了下去。
低头看向幽深的井底,并不能判断出里面的情况。
归一抬头,月亮不知何时被乌云遮了一半。
取出袖子里的金簪。
金簪在月光下泛着幽光,簪头算不上尖锐,可归一还是硬生生地划破了自己包扎着的左手食指,鲜血冒出的那一瞬间,归一难得感觉自己的头脑清明了一瞬。
归一握紧绳索,简单掂量了一下,便借着绳索朝井底跳了下去。
动作行云流水,看不出一丝犹疑。
坠落的速度很快,手心在粗粝的绳索上快速地摩擦,甚至将绳索染上了淡淡的粉色。
落地时,归一还紧闭着双眼。
深吸一口气,归一才睁开双眼。
不知何时,那遮住月亮的乌云又消散了。
月光倾泻而下,将归一整个身子都笼罩了进去。
而归一面前,映入眼帘的,是一具森然白骨。
归一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这具白骨,蹲下身子,将随身的火折子点燃,以方便仔细打量眼前的这具白骨。
火光映在白骨上,发出淡淡的暖黄色的光芒。
一具普通的白骨,根本叫人分辨不出对方的真实身份。
归一最后将目光落在白骨的左手小指上,只见上面有明显的骨裂痕迹。
看到这个,归一心中顿时了然。
记忆回到发现第一具白骨的三日前的晚上——
归一躺在床上,看了一眼里屋的甄姑娘,见对方似乎已经睡下了,便拿起手里的那瓣荷花。在烛火的照射之下,甚至还能看清花瓣里脉络。
到底……哪个才是梦?
空气中弥散着的安神香叫归一好不容易清醒片刻的头又变得昏沉了起来。
归一皱着眉想要去将香炉的香灭了,结果竟失手打翻了香炉。
看着倒了一地的香灰,归一掀开被子,下床收拾起地上的香灰。
收拾到一半时,才发现香炉的盖子滚到了床底下,归一伸手去拿盖子的同时,却不小心碰到了什么。
归一拿起桌上的蜡烛,靠近床底低头看去。
却见一具白骨缓缓出现在归一眼前。
“啊!”
归一吓得当场便将手里的蜡烛扔了出去,整个身子也朝后退去。
一瞬间,在水底的记忆也被激起……
她在水里快死时,意识朦胧之际,她看见,她看见……
也是这样一具白骨!
直挺挺地出现在自己眼前。
尽管白骨都长得一样,但归一就是笃定,是一样的骸骨。
可是天底下哪里会有一模一样的骸骨?
归一瞪大了双眼,没有哪一刻,心底涌出的害怕超过了此时。
“怎么了?归一。”
里间的甄姑娘听到声音,也从里面走了出来。
归一抬头,对上甄姑娘的疑惑关心的眼神,害怕地伸手指向床底。
甄姑娘看着归一这副样子,一脸不解:“床底有什么吗?”
见甄姑娘低头看去,就在甄姑娘要看见床底的白骨时,归一却突然起身抱住甄姑娘,喊道:“姑娘!”
甄姑娘脸上似乎更疑惑了,看着归一静静等待着对方的解释。
归一咽了咽口水,说道:“我刚刚收拾香灰时,不小心被蜡油烫了手,没什么大事。姑娘,你回去休息吧。”
甄姑娘闻言,无奈道:“香灰洒了明日再收拾就是,可要帮你上药?”
归一摇摇头拒绝道:“不必了,姑娘,我已经擦掉了,没有大碍的。”
甄姑娘见状,也不强求。
就这样,一夜无话,可归一却不敢再上床去睡。她无法想象,她这些天睡觉的床底下,一直躺着这样一具白骨。
只要一想到这,归一心中就发冷。
归一在地上坐了一夜,等天蒙蒙亮时,就起身洗漱去了。
看着刚刚打好准备洗脸的热水,看着水面上倒映着的自己的脸。
因为一夜不曾睡觉,脸色也显得十分憔悴。
归一双手扶住铜盆,思忖半刻,便将自己整张脸都没入水中。
随着时间流逝,在水中的闭气的归一渐渐感觉到力不从心。
这些天有限的记忆也一一浮现在自己脑中,像走马灯一样在归一的脑子闪过。
——“你前些日子才落了水……”
——“归一,你认错人了,我是玉钏。”
——“对了,还有半个月,我们就要回去了。”
…………
——“这是李煜的一首《浪淘沙》,你若感兴趣,我书箱里有一本《李煜词》,拿去看吧。”
归一从水底抬起头来,大口喘着粗气。
随手用衣袖擦干自己眼睛上的水后,归一连忙将那张诗笺拿出来。
这是自己的笔迹,可是自己为什么要抄这句诗,又为什么夹在姑娘书里?
归一想到什么,赶忙转身冲进了甄姑娘的书房,重新打开那个书箱,只见最表层还放着自己当时随手放下的词集,竟连位置都没变过。
姑娘整日看书,怎么会不看这箱子里的书?
归一心中疑窦丛生,可眼下最要紧的还是那首词写了什么。
可是在翻开那书时,却发觉原本写着那首浪淘沙的那页不知怎地被撕了去。
看着眼前书页被撕去的痕迹,归一如坠冰窖,从脚底涌上一股寒气。
“归一?”
身后突然响起甄姑娘的声音。
归一回头,甄姑娘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自己身后,顿时冷汗涔涔。
甄姑娘打量了归一一眼,眼神奇怪地问道:“归一,你怎么了?今天一早上就怪怪的,叫你好几声也不应。”
见归一不答,甄姑娘打量了一眼归一身后的书箱,又瞧见了归一藏在背后的词集,笑道:“想看书自己拿就是,这般做贼心虚是为哪般?”
归一一愣,随即将手里的书籍递出去,道:“姑娘,这书被撕了一页。”
甄姑娘闻言一愣,从归一手里接过书,见上面果然被撕了一页。
“这……”甄姑娘也是一脸疑惑,随即惋惜一声,“可惜了……”
归一见状,继续问道:“姑娘,你上次让我读李煜的《浪淘沙》,你知道词的内容吗?”
甄姑娘打量了归一一眼,语气冷了几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没有别的意思。姑娘,我找不到那首词了,你可以帮帮我吗?”归一的语气中还带了点恳求。
甄姑娘看到归一露出可怜的神情,那股冷意也消减了几分,语气温柔,可内容却不近人情:“那是你自己的事情,归一。”
“我知道了,谢谢姑娘。”
归一愕然。
甄姑娘看到归一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哀叹一句:“归一,你先下去休息吧。”
闻言,归一点点头,走出了书房。
等归一回神时,竟再一次走到了水池边。
看着水里自己的倒影,归一又陷入了沉思。
大观园怎么会有白骨,而且目前看来并不止一具,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发现?
正当归一发呆之际,眼前的倒影却突然被一粒石子打乱,荡开了水花。
水中自己的脸也随着波浪扭曲起来,只剩一双眼睛没有被波及。
眼睛……
归一目光随意一瞥,却将自己惊在了原地。
这双眼睛?!
是梦里推自己入水的那双眼睛!
可自己怎么会推自己呢?这是不可能的事!除非有两个我……
“归一,你在湖边发什么呆呢?”投石子的莺儿见归一没有反应,立即上前关心地问道。
归一被莺儿打乱思绪,回头打量着莺儿的模样,尤其是那双眼睛。杏眼圆润,远不似梦中那双眼睛那么无情。
莺儿被归一盯得有些发毛,声音也发虚起来:“归一,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莺儿。”
归一直勾勾地盯着莺儿,神情冰冷,缓缓开口道:“你相信鬼魂索命吗?”
莺儿脸上惊恐的表情才展露出一半,转而就被惊吓代替了。
莺儿身子落水的那一瞬激起的水花,归一瞧见了水波中自己眼睛的倒影——
无悲,无喜。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