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流水一般地过，转眼就来到了寒灯节。
寒灯节是祁阳每年最盛大的节日，在腊月末，白昼只有五六个时辰，是一年中最晦暗的一天。依照传统，这天傍晚家家户户都会燃起长明灯挂在檐前，三日不灭，以祈求冬尽春来。
在我的记忆里，每逢寒灯节这日，祁阳长街便会十里华灯齐放，整座城池变得亮如白昼。街头巷尾都会摆满各式摊贩，杂耍艺人、说书先生纷纷献艺，各式各样的花灯布满街头小巷，全城的百姓少有待在家里的，都纷纷出门赏灯。
我做小乞丐时，一年之中最喜欢的就是寒灯节，因为这三日不管走到哪里，都有人笑呵呵地递上热乎乎的吃食，不似平日里对我非打即骂——即使有好心人，施舍给我的也都是一些残羹冷饭。节日里，我还能跑到尼姑庵里吃布施的热粥，围着暖烘烘的火炉睡觉。三日过后，离开尼姑庵时，我还能收到香火客捐赠的几身干净衣裳，还有尼姑给的几个铜板。
进了单府后，我便去了清讫寺习武，几乎与世隔绝。今年是我出寺后头一回过寒灯节。
单衡一大早就出府议事了，并未传唤我。虽然他准我可以随意支取银子，也可以自行出府，可我总归还是不大好意思，除了按正常月例向老李支取银子外，也就是多支取几两用来给嬷嬷或者桃枝买东西，偶尔也接济喜子一些，因此手头也没多少钱。况且节日里，人家要么和亲友结伴，要么同自己的心上人一同赏灯。浮香阁这几日正是最忙的时候，桃枝根本走不开，喜子早就约好了小绿，我自然不好意思打扰人家这一对鸳鸯，因此孤零零一个，出门也没什么趣儿，思来想去，干脆窝在房间里好了。
窗外隐约可见远处的灯火，烟花在漆黑的夜空绽放，飘渺的言语欢笑声随着夜风隔着院墙传来，我百无聊赖，对着烛火发呆。这种身处热闹氛围中的孤独我早已习惯，因此也并不伤感，不一会儿就哈欠连天，打算收拾收拾便睡了。
刚换下寝衣，吹灭烛火，打算在这喜悦的节日里做个美梦，一觉睡到自然醒，房门便被咚咚敲响，大冬天把被窝暖热不易，一想到一会又要重新钻冷被窝，不禁有些气恼。
我气呼呼地跳下床，赤脚踩在地面，冻得一个激灵，胡乱披了一件外衫后哗啦一下打开房门，没好气道：“谁呀？”
门外站着凌云，“阿原姑娘，”他抱拳一礼，“公子命我来请。”
我瞪大眼睛：“这个时辰？”天都已经全黑了。
凌云侧身让出路来：“公子说在书房等您。”
腊月的青石板地实在冻得我站不住，我两脚交替站着，一跳一跳道：“我知道了，你先回，我随后就到。”
凌云点点头。我带上房门，换上一身便装，随即急急奔向书房，进门气喘吁吁道：“公子……公子唤我何事？”
推门而入的刹那，沉香的气息裹着暖意席卷而来，单衡已换下了白日出府议事时那身靛青素色长衫，改着了一袭天水碧的云纹锦袍，衣袂处用银线绣着细密的缠枝纹，在烛光下若隐若现地流转。腰间缀一枚羊脂白玉佩，外罩一件雪狐毛滚边的黛青色鹤氅，领口处蓬松的雪白狐毛衬得他愈发面如冠玉，清雅矜贵。
任是第一百次我还是得说，这人，怎么能长得这么好看。
他少有穿得这么华丽的时刻，但我觉得，这样华丽的装扮比简素的衣裳更称他。
我压下心头的惊艳与悸动，轻声问道：“公子这是要再出门一趟？”
单衡唇边本携了盈盈笑意，却在目光在我身上打了个转后将笑意收敛起来，换上了一副难以言喻的神情，微微蹙眉道：“阿原，去换一身衣服，”顿了顿，声音里带了几分无奈：“过节穿的衣服。”
我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着装——便装而已，平日和他出门也穿过，算不得好看，但也并不是很难看，不知今日怎么就碍了他的眼了。
无法，只得一路小跑回寝房。一边跑一边想自己有什么过节的衣服能穿，思来想去发现自己入冬以来并未购置冬装，橱柜里不过是单府份例发的衣服，搞不好再换一身也和身上这件差不多。
果然，翻箱倒柜一大顿，却也只是找出来差不多的样式和颜色，最后只好换了一身稍微新一点的，再穿上一双小皮靴，灰溜溜地一路小跑回书房去。
回至书房，单衡已脱下了鹤氅，正举杯饮茶，见我回来，他抬眸一瞥，手里一抖，茶盏险些没端稳。
“这……”他欲言又止：“这就是你过节的衣裳？”
我低头扯了扯半新不旧的裙带，不服气地嘟囔：“明明比刚才的强一些……”
他打量了半晌，深深叹了一口气：“罢了，时辰不早了，随我出门。”言毕放下茶杯，重新披上那件鹤氅，抬步向门外走去。
我小跑着跟上他的步伐，寒风卷着细雪扑面而来，雪粒扑簌簌地落进脖颈，使得我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开口问道：“从未夜晚出行过，公子，我们去哪儿？”
单衡头也不回：“长街，逛灯会。”
我脚步一滞，几乎呆愣在原地，长街？灯会？
怪不得让我换好看的衣服，原来是要出门逛灯会。
心脏突然跳得厉害，满脑子都是长街上那些热闹的景象：糖画、傩戏、满天升起的祈愿灯……
我要高兴死了。
我一蹦一跳地追到单衡身后，快活地问道：“我可以买糖画，看傩戏吗？我可以买纸糊的小灯笼，然后在上面写心愿，最后在河边把它放飞吗？”
单衡似乎也被我的快乐所感染，低头望着我，微微一笑道：“为什么不可以？”
我雀跃地畅想着在小灯笼上写字的场景，欢喜得不得了，却猛然想起今日出门得突然，身上一分钱也没带，顿时像被冷水浇了一样，踌躇了半天，只好支支吾吾道：“公子，我没带钱。”
单衡停下脚步，看着我好笑道：“阿原，你为什么觉得和我出门需要带钱。”
不需要吗？
也对。本来我的钱也是单衡发给我的，单衡的钱也是他自己的，左右都是花他的钱，没什么两样。
于是又重新雀跃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