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 17 章

长街的灯火越来越近,喧闹声也渐渐清晰。人潮涌动着,朱漆廊柱间悬挂的灯笼连成一片暖色的光河,将光影投在往来行人的衣袂间。

一别数年,祁阳长街的灯会比我那时见到的更繁盛百倍。街口第一家就是一个卖糖画的老摊子,摊子前竹竿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糖画成品,一个老翁正在泥炉小锅里不断搅和着金黄的糖液,香甜的麦芽香气传来,我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阿原,想要哪个?”单衡在糖画摊前站定,偏头问我。

我犹豫了一下,最后指着兔子形状的:“这个。”

老翁左手持勺在咕嘟冒泡的糖浆锅里搅出一团糖液,右手执一根细竹签,手腕忽的一抖,糖浆如金线垂落,在光滑的青石板上蜿蜒游走。先是勾勒出一对长耳,接着是圆润的头部,最后点出两颗俏皮的兔眼。画完最后一笔,老翁从腰间取出一柄薄薄的铜刀,沿着糖画边缘轻轻一铲,整只糖兔便完整地剥离石板,被他利落地粘在了竹签上。

“三枚铜板。”老翁笑呵呵地将糖画递给我,我忙接过,凝固的糖画在灯火下晶莹剔透,甜香扑鼻,格外诱人。

单衡从腰间取下一枚锦袋,从中拈了一小块银锭递给老翁,老翁摆了摆手:“小本生意,找不开爷这块银子。”

单衡将银锭置于摊前的木板上:“不必找了。”随即十分自然地牵起我的手腕:“走吧,傩戏快开始了。”

他的手掌十分温暖,触及我被寒风吹凉的手腕时,暖意透过皮肤传来,只觉一股热流从手腕处涌入心尖,我的呼吸似乎都凝滞了,整颗心都在突突直跳。我低头看着他握着我手腕的手指——莹润修长而骨节分明,在灯火映照下像是上好的白玉雕就似的。

人与人肌肤的接触真是十分奇妙。我看过的话本子里,才子和佳人第一次的身体接触总是非搂即抱,当时虽看得我脸红心跳,现在再回想却觉得失了味道。依我看,那些作者定是从未真正地体会过同美人儿的亲密,不然便会写轻轻触碰到的手指,亦或者写指尖不经意间轻抚上美人的脸颊了。如今看来,兜兜转转,还是诗词里写得妙——执手相看泪眼。怪不得情到浓时反而舍不得搂搂抱抱,只是轻拉一下小手,个中缘由,我今日算是体会了。

正胡思乱想着,单衡的声音似乎很远的远方飘来:“阿原,你很冷么?”

我定定神,才发现话本子里的美人并不在远方,反而在我的面前,于是迷迷糊糊地摇了摇头,而后鬼使神差地将糖画举到他的面前:“公子要不要尝一口。”

他微微一怔,停下步子,随即低头就着我的手轻轻咬了糖画一角,暖光打在他的侧脸,勾勒出一道柔和的轮廓。他的动作十分自然,好像……我们本就如此亲昵似的。

我又要迷糊了。

“太甜。”他皱眉评价,在我收回手时又补了一句,“但还不错。”

正恍惚间,傩戏的鼓点越来越近,人群的欢呼声此起彼伏,并迅速地向两边分开,让出一条路。紧接着,十几个戴着狰狞面具的舞者踩着鼓点冲进场地,他们穿着五彩斑斓的宽袍,腰间系着铜铃,每走一步都叮当作响。领头的舞者戴着青面獠牙的面具,手持一柄桃木剑,似乎扮的是钟馗,在场地中央来回地跳跃,而后猛地来了一个后空翻,宽大的衣袍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好!"围观的人群爆发出一阵喝彩。

我正看得入迷,突然有个戴狐狸面具的舞者朝我这边冲过来,在我面前做了个夸张的鬼脸,吓得我往后一仰,几乎要跌到在地上,幸亏单衡及时扶住了我的肩膀。

我听见他在我身后轻笑:“剑雨都不怕,倒怕一个狐假虎威的小舞伎?”

我知道他是指第一次遇袭时的情景,于是不好意思地笑笑,小声辩解:“那时我知道他们想要做什么,可我不知道这个狐狸要吓我啊。”

热闹的傩戏队伍过后,我跟在单衡身后,往长街深处走。转过街角的彩楼牌坊,眼前便豁然开朗。十数架巨型灯轮悬于半空,每一轮皆缀满琉璃宫灯,转动时流光倾泻,在地上投下变幻的斑斓光影。灯轮下,西域来的杂耍艺人正表演吐火绝技,赤红的火焰腾空而起,惊起一片叫好声。

围观的群众里,有着许多与我年纪相仿的姑娘,无一不是精心打扮着,穿着崭新的绣花袄裙,头上戴着的各式各样时新珍珠发饰泛着温润的光泽。她们三三两两地挽着心上人的手臂,笑语盈盈地指着灯轮不知谈论着什么。

我低头伸伸胳膊迈迈腿,仔细看了看自己的穿着,顿时理解了单衡的苦心,并且想回到白天给窝在被子里不出门的阿原来上一脚,问问她为什么不出门买一身漂亮一点的衣服——若能如此,此刻我也不会如此相形见绌了。

我退了一小步,拉了拉单衡的衣袖,低声嘀咕:“公子,我穿成这样是不是让你有点丢脸。”

单衡认真地看着西域艺人的表演,面不改色道:“嗯,是的。”

我被他这直白的回答噎得一愣,无言半晌,哭丧着脸道:“那我躲在你后面,不要让很多人看见我。”

单衡仍是泰然自若:“没有用的,就像花团锦簇里站了一只小乌鸦,这只乌鸦怎么躲都会被注意到。”

我略微有些不高兴:“她们都漂亮得像花朵,就我像个丑乌鸦。”顿了顿气鼓鼓道:“公子你有个乌鸦站在旁边,你也近墨者黑。”

单衡终于不再盯着西域舞者看,瞥我一眼,轻笑:“还能补救,要不要去?”

我垂头丧气道:“回府一趟要半个时辰,赶回来后表演就要结束了,什么都没有了。我还没买纸糊的小灯笼呢。”

单衡没有回答,而是又握住了我的手腕,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拽着我穿过拥挤的人群,灯影在视线里拖曳成模糊的彩线,四周的笑语喧哗如潮水般退去。左转右转,前绕后绕,最后他拉着我在一间楼阁停下来,我定睛一看,一块鎏金匾额映入眼帘——“裁云坊”,原是祁阳久负盛名的一家成衣铺子。

单衡正打算抬脚踏入,我急忙拉住他:“公子,这家,很贵很贵的。”还未等他答言,却有一迎客的小伙计堆满了笑凑上前来:“这位公子是打算给小娘子挑身衣裳?本店可是新到了一批珍珠扣的比甲,样式领先全城,只剩下最后几件……”

这边伙计还在喋喋不休地推销,单衡却转头看向我,示意我放开他的衣袖,挑眉道:“盛情邀请,却之不恭。”

我小声嘟囔:“揽客的话术而已,算什么盛情邀请……”单衡置若未闻,阔步迈入店内,我也随即硬着头皮跟了上去。店内暖意融融,银丝炭在火盆里烧得正旺。许是过节的缘故,坊内挂满了长明灯,将满室绫罗映照得愈发璀璨。

悬挂在四壁上的冬装要比夏衣更为华美,各种织金妆花的缎面在火光下流转着动人的光泽。"这位小娘子来得正巧。"掌柜的打量我们几眼后搓着手迎上来,眼角布满了笑纹,"昨日刚到一批御寒的新装,用的都是江南新贡的云锦。今个儿过节,坊内没什么人来,公子可同小娘子细细挑选。"

单衡微微颔首,顺势倚在柜台旁,指尖轻叩几下檀木台面,掌柜随即拍手,示意伙计捧来几套衣裳,笑道:“这位小娘子虽衣着朴素了些,却难掩天生丽质。公子可真是好眼光。咱们店里新到的冬装,正需要小娘子这样灵秀的人儿来衬。”

我知道掌柜大概把我和单衡看成一对儿了,顿时有些拘谨羞涩,耳根发热,偷偷瞟了一眼单衡,他却神色如常,目光在那些华服之间穿梭。就在这时,几个小伙计捧来了三四套衣衫,最先展开的是一件蜜合色立领袄子,并一件杏色叠纱裙,袄子领口袖缘都镶着雪白的狐毛,衣身上用金线绣着百蝶穿花纹,每一只蝴蝶的翅膀都缀着细小的珍珠,行动间便泛起粼粼微光。

我心下惊叹:好华丽的衣裳!

单衡点点头:"好是好,却太素。"

掌柜的会意,摆摆手让伙计把另外几套色彩相近的拿走,随后取出一件石榴红的斗篷,那斗篷用的是上好的羊毛,红得热烈而滚烫,领口处缀着三指宽蓬松的白貂毛,下摆用金线绣着细密的暗纹梅花,既华贵又不张扬。

“试试。”他轻声道。

我踌躇了一会儿,最终难抵华服的美丽与迷人,接过那件蜜合色袄子并叠纱裙,进了里间。更衣时,指尖传来的触感让我不由屏息。那蜜合色的袄子内衬竟缀着一层薄如蝉翼的暖绒,贴在肌肤上如同被阳光轻抚一般。杏色叠纱裙更是奇妙,看似轻盈的纱料实则夹着细密的绒丝,裙摆如流云般舒卷,虽是纱裙却丝毫不透寒意。

当我对着里间的铜镜一照,不禁怔住了——蜜合色将肤色衬得莹润如玉,肌肤胜雪,杏色的裙摆随着转身泛起温柔的波纹,从未想过装扮过后,我也能有如此动人的样貌。

羞涩又紧张,犹豫了一会,我一步步蹭出里间,期待着他的评价。

单衡静静地注视着我,面上没什么波澜,我有些失落,低下头去:“不好看么……”

“好看,”他轻声道:“和我想的一样好看。”

我惊喜地抬头,掌柜的也适时地逢迎上来:“人靠衣装,小娘子不装扮还好,一装扮起来像是画里走出的仙子一般。瞧这腰身,瞧这气派,再配上这石榴红的斗篷,整个祁阳也难找出能和小娘子媲美的美人……”

我觉得掌柜的话有些夸张,很不好意思,脸上有些发烫。

“就这身吧。”单衡突然开口,顺手接过掌柜手里的斗篷,走上前来,将那斗篷轻轻披在我的肩上,白色的貂毛轻轻拂过我的脸颊,让我有点痒痒,微微偏过头去。

单衡不语,修长的手指在领口处为我系着缎带。他离得很近,温热的气息似有若无地扫着我的额发,我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系好缎带,他后退了一步,仔细地上下打量一番,似乎很满意,但又微微蹙眉:“缺少点首饰。”

不愧是名满祁阳的裁云坊的掌柜,他似乎早已备好了一般,随即捧着一只朱漆雕花盒凑上前来:“公子看看可还满意。”

雕花盒里赫然装着一枚金丝缠玉的梅花簪,我急忙摆手:“这个不行,太贵重。”单衡置若未闻,拿起那枚簪子在我鬓前比了比,随即插入我的发间:“正合适。”

伙计早已搬来一面大铜镜置于我面前,我呆呆地看着镜中的自己,石榴红的斗篷更添几分明艳,金丝缠玉的梅花簪斜插在鬓间,增了几分贵气。

“时辰不早了。”单衡转向掌柜,“把旧衣包好,明早差人送去单府。”

掌柜怔了一怔,半晌回过神来,随即拍手道:“呀!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单二公子,小店有失远迎,失礼失礼!”随后看我一眼,疑惑道:“那这位小娘子是……”

我连忙开口:“我是公子院子里的侍女。”

掌柜面上探究的神色更深,张了张口,终究没问出什么,只是讪笑着:“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我看着掌柜因八卦问不出口而涨红的脸,忽然觉得有点好笑——也对,可能掌柜想一晚也想不明白,堂堂单二公子为何会在寒灯节之夜,带院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侍女来购置如此贵重的衣物。

自然,他想不明白,我也想不大明白。

不过有一点我应该比他强,就是对于想不明白的事物,我都会不去想。

我愿称之为缩头乌龟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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