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医院走廊的灯光惨白如霜。李墨涵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深陷的眼窝里。屏幕上显示着最新一封邮件的回复：

“尊敬的李先生，很遗憾听到您朋友的情况。针对晚期胃癌伴肝转移，我们医院的免疫疗法临床试验已截止报名...”

这是过去七天他发出的第四十七封咨询邮件，收到的第三十九封回复，无一例外都是拒绝或无法提供帮助。李墨涵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打开另一个标签页——密密麻麻的医学论文和专业术语，全是关于胃癌最新治疗方案的搜索结果。

病房里传来一声微弱的呻吟。李墨涵立刻放下手机走进去。许言正皱着眉头在睡梦中辗转，额头上覆着一层细密的汗珠。李墨涵熟练地拿起床头的湿毛巾，轻轻擦拭他的脸和脖子。

“嗯...”许言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你还没睡？”

“睡了，刚醒。”李墨涵撒谎道。实际上，自从三天前偷听到医生的谈话后，他就几乎没合过眼。

许言的目光落在床头柜上厚厚一叠打印资料上，“那是什么？”

李墨涵下意识想遮挡，但已经来不及了。许言伸手拿过最上面的一份，眯着眼睛读道：“胃癌肝转移的综合治疗进展...”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抬头看向李墨涵，眼中混合着理解和悲伤。

“我在找更好的治疗方案。”李墨涵直截了当地说，声音因为连日的疲惫而沙哑。

许言轻轻放下文件，“李墨涵...”

“日本有一种新的免疫疗法，虽然还在临床试验阶段，但有效率比传统化疗高30%。”李墨涵急切地说，手指不自觉地抓紧了床单，“我已经联系了那边的医院，只要你同意，我们可以——”

“李墨涵，”许言打断他，声音温柔但坚定，“我知道我的情况。”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缓慢而沉重地刺入李墨涵的胸口。他僵在原地，“你...知道？”

“当然，”许言甚至笑了笑，“病人对自己的身体最清楚了。肝脏开始疼痛的那一刻，我就猜到了。”

李墨涵的呼吸变得急促，“那你为什么不说？我们可以早点想办法——”

“因为我不想把剩下的时间都花在无谓的治疗上。”许言平静地说，“我想好好活着，而不是挣扎着延长死亡的过程。”

“无谓的？”李墨涵的声音突然提高，“所以你打算就这么放弃？”

“不是放弃，是接受。”许言试图坐起来，但因为虚弱而失败了。李墨涵下意识去扶他，动作却因为愤怒而有些粗暴。

“你连试都不试！”李墨涵松开手，在病房里来回踱步，“那些痛苦的治疗你都挺过来了，现在却要放弃？”

许言静静地看着他，“我已经试过了所有常规治疗，李墨涵。有些事...不是努力就一定有结果的。”

“那是因为你试的都是常规治疗！”李墨涵猛地转身，指着那堆资料，“世界上还有那么多实验性疗法，那么多顶尖医生——”

“然后呢？”许言轻声问，“即使奇迹发生，多活几个月，躺在病床上插满管子？那不是我要的生活，李墨涵。”许言没办法接受。

“那你要什么？！”李墨涵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在空荡的病房里回荡，“就这样等死吗？”李墨涵觉得呼吸都在隐隐作痛。

许言没有立即回答。窗外的天色渐渐亮起来，第一缕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落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睛在晨光中呈现出一种透明的琥珀色，平静得可怕。

“我要吃好吃的食物，”许言慢慢地说，“要看星星，要完成我们的房子设计，要...”他的声音哽了一下，“要看着你重新爱上生活。”

李墨涵像被击中一般后退了一步，“这不够...”他的声音破碎了，“时间太短了...”

“对任何人来说，时间都不够。”许言伸出手，李墨涵却没有接，“李墨涵，你教会了我如何面对死亡——通过真正地活着。现在轮到我了。”

李墨涵转身大步走出病房，门在他身后重重地关上。

清晨的医院天台空无一人。李墨涵靠在栏杆上，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单薄的病号服传来。从这里可以看到整个城市在晨光中苏醒——车流开始涌动，行人匆匆走过，远处的办公楼亮起一盏盏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早晨，世界如常运转。

而他的人生却在这一天被硬生生劈成两半：有许言的部分，和没有许言的部分。

“为什么...”李墨涵的手指紧紧攥住栏杆，直到指节发白。这个问题在他脑海中盘旋，却找不到出口。为什么是许言？为什么在他好不容易学会重新生活的时候？为什么命运如此不公？

他的手机震动起来，是李诗薇的短信：“哥，今天带小杰来看你们，想吃什么？”

李墨涵盯着屏幕，突然想起许言说过的话：“你拥有的今天，正是我渴望的明天。”当时他只感到心痛，现在却突然明白了其中的含义——许言从未抱怨过命运的不公，即使在最痛苦的治疗中，他也珍惜每一个能吃饭、能看星星、能说笑的时刻。

而他，李墨涵，拥有健康的身体，却曾经那样随意地挥霍生命，拒绝食物，拒绝阳光，拒绝一切生活的馈赠。

“混蛋...”李墨涵骂的不是命运，而是曾经的自己。“许言……”他泣不成声。

太阳完全升起来了，照在天台上，也照在李墨涵湿润的脸上。他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楼梯。是时候回去了，回到许言身边，不管还剩多少时间。

病房里，许言正靠在床头看他们的设计图，听到开门声抬起头。他的眼睛红红的，显然哭过，但脸上却挂着微笑。

“我饿了，”李墨涵说，声音因为哭过而沙哑，“早餐应该送来了。”

许言的眼睛亮了起来：嗯，我也饿了。

他们像往常一样支起床桌，摆好餐盘。今天的早餐是白粥、煮鸡蛋和一小碟酱菜。李墨涵帮许言剥好鸡蛋，许言则把酱菜分成两份。

“这个给你，”许言把多一点的那份推到李墨涵面前，“你喜欢咸一点的。”

李墨涵看着许言瘦得几乎透明的手指，想起第一次见面时，这个人狼吞虎咽吃饭的样子。那时的许言虽然病着，却充满了生命力。现在，那种生命力正在一点点流失，但他的眼睛依然明亮，笑容依然温暖。

“许言，”李墨涵突然说，“我不同意放弃治疗。”

许言放下筷子，郑重点头：我知道。

“但我尊重你的选择。“李墨涵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每一个都像刀割一样疼，“不过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让我继续寻找可能的治疗方案，”李墨涵直视许言的眼睛，“如果有真正有效的，不是延长痛苦而是带来希望的，你要考虑。”

许言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点点头，“好！”他也想着尽可能的活下去。

“还有，”李墨涵的声音软了下来，“出院后，你还是要来我家住。阁楼已经收拾好了。”

许言的眼睛湿润了，“嗯。”

他们继续吃早餐，偶尔交谈几句，关于设计图的细节，关于李诗薇今天可能会带的食物，关于窗外的天气。普通得像是无数个早晨中的一个，又珍贵得像是最后一个。

中午，李诗薇带着小杰和一大袋食物来了。小男孩一进门就扑向许言，却在半路被妈妈拉住。

“许言叔叔不舒服，要轻轻抱。”李诗薇小声提醒。

小杰点点头，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轻轻抱了抱许言，“许言叔叔，我给你带了礼物！”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手工折的纸星星，颜色鲜艳得像是把彩虹揉进了纸里。“幼儿园老师教的，说星星能实现愿望！”

许言接过星星，手微微发抖，“谢谢你，小杰。这是我见过最漂亮的星星。”他小心地把星星放在床头柜上，正好能被阳光照到。

李诗薇看了看许言，又看了看哥哥，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不对，但她什么也没问，只是打开保温盒，“今天我做了清蒸鱼和冬瓜汤，医生说许言需要清淡饮食。”

午餐在一种刻意的轻松氛围中进行。小杰讲着幼儿园的趣事，许言配合地大笑，虽然每次笑都会牵动腹部的疼痛。李墨涵吃得比平时多，仿佛要用行动证明什么。只有李诗薇注意到，哥哥的目光几乎没有离开过许言，像是在记忆他的每一个表情和动作。

饭后，小杰缠着许言教他折纸飞机。李诗薇趁机把哥哥拉到走廊。

“出什么事了？”她直截了当地问。

李墨涵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癌细胞转移到肝脏了。”

李诗薇捂住嘴，眼泪瞬间涌出，“多久...？”

“三到六个月，如果化疗无效的话。”

“天啊...”李诗薇抓住哥哥的手臂，“许言知道吗？”

“他比我知道得还早。”李墨涵苦笑道，“他甚至...接受了这个事实。”

李诗薇透过门上的窗户看向病房内。许言正耐心地教小杰折纸，阳光透过他的手指，几乎能看到骨骼的轮廓。那么年轻，那么鲜活的生命，却在倒计时。

“我们能做什么？”她轻声问。

李墨涵摇摇头，喉头轻颤：“尊重他的选择，陪他走完...”他的声音哽住了，说不下去。

李诗薇抱住哥哥，感受到他全身都在微微颤抖。“他会去你家住，对吗？”

嗯。

“那就好，”李诗薇擦掉眼泪，“至少他不会孤单。”

回到病房，小杰已经折出了一排纸飞机，兴奋地要许言评价哪一个飞得最远。许言笑着应付，但脸色越来越差。李墨涵立刻看出他需要休息。

“小杰，许言叔叔该睡午觉了。”他走过去说。

李诗薇会意，赶紧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临走前，小杰突然跑回许言床边，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许言叔叔快点好起来，我们一起去放风筝！”

许言微笑着点头，“一定。”

等母子俩离开后，许言立刻瘫倒在床上，冷汗浸透了病号服。李墨涵帮他擦汗，换衣服，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品。

“谢谢，”许言虚弱地说，“我不想让小杰看到...”

“我知道。”李墨涵帮他盖好被子，“睡一会儿吧。”

许言摇摇头，“不想睡...怕错过什么。”他指了指设计图，“我们还没决定楼梯用旋转的还是直梯。”

李墨涵拿起图纸，坐在床边，“旋转的更省空间，但直梯更方便。”

“旋转的吧，”许言闭上眼睛，“比较浪漫。”

李墨涵继续完善着图纸，时不时看一眼许言。过了一会儿，他以为许言睡着了，却听到他轻声说：

“李墨涵，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等我走了，你要把这个房子建出来。”许言没有睁开眼睛，“不一定要一模一样，但要有一个能看到星星的房间。”

李墨涵的笔停在纸上，墨水晕开一小片。“好。”

“还有，“许言的声音越来越轻，“要按时吃饭，继续画设计图，偶尔...替我去尝尝新开的餐厅。”

李墨涵放下笔，轻轻握住许言的手，“我答应你。”

许言满足地叹了口气，沉沉睡去。李墨涵看着他平静的睡颜，突然明白了一件事：许言留给他的，远不止回忆。他教会了他如何真正地活着——不是简单地呼吸和进食，而是拥抱每一刻的喜怒哀乐，珍惜每一次的相遇和告别。

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照在那张小杰送的纸星星上，折射出七彩的光芒。李墨涵拿起它，小心地放进许言的掌心。睡梦中的许言无意识地握紧了它，像是握住了一个小小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