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预处理化疗的第三天。大剂量的细胞毒性药物正以摧毁一切的方式，清洗着沈听雨的骨髓，为她父亲干细胞的植入腾出最后的空间。
沈听雨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偶尔醒来，她会陷入短暂的谵妄状态，眼神涣散，说着模糊不清的胡话。
“妈妈……花开了……”
“吉他……弦断了……”
“书瑶……冷……”
宋书瑶每次都会立刻靠过去，隔着厚厚的隔离玻璃，徒劳地用手掌贴上冰凉的墙面，仿佛这样就能传递一点温度。她对着通话器，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回应：
“嗯，花开了，很漂亮。”
“弦断了我们换新的。”
“我在这里，不冷了。”
她的声音通过话筒传进去，带着细微的电流杂音。沈听雨似乎能听见，躁动会慢慢平息，重新陷入药物带来的昏沉睡眠。
这天下午，沈听雨的情况急转直下。
她开始剧烈呕吐，尽管胃里早已空无一物。紧接着是水样腹泻，几乎无法控制。预处理药物的毒性猛烈地攻击着她的消化道黏膜。
“急性移植物抗宿主病（GVHD）的肠道表现！预处理期间就这么重，不是好兆头！”王医生查房时，语气凝重地对宋书瑶和沈家父母解释，“这说明她自身的免疫系统在被摧毁前，产生了剧烈的反应。必须加大免疫抑制剂的剂量，控制住腹泻，否则移植无法进行！”
更大的剂量，意味着更高的感染风险，更漫长的恢复期。
宋书瑶看着护士们忙碌着更换床单，为沈听雨清理，增加输液泵上的药物剂量。沈听雨在病床上无力地辗转，像个破败的布娃娃。她的父母在外面，母亲几乎瘫软在丈夫怀里，父亲紧握着拳头，眼眶通红。
就在这时，沈听雨忽然挣扎着，抬起虚弱的手臂，指向病房角落。
宋书瑶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里放着她带来的帆布包，里面装着沈听雨的几件私人物品，包括那本厚厚的、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那是沈听雨的日记本，生病前她就有记录的习惯，生病后，偶尔精神好时，她也会写几笔。
“笔记……本……”沈听雨的声音气若游丝，却异常执着。
护士有些犹豫，看向宋书瑶和王医生。王医生皱了皱眉，但看着沈听雨祈求的眼神，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严格消毒后，可以给她。”
宋书瑶立刻去进行繁琐的消毒程序。她用消毒湿巾反复擦拭笔记本的每一寸封面和边缘，然后放进专用的紫外线消毒柜。整个过程，她的手一直在微微颤抖。她不知道沈听雨为什么要这个，在这种时候。
消毒好的笔记本被送了进去。沈听雨用颤抖的、几乎握不住笔的手，极其缓慢地，在上面写着什么。写几个字，就要停下来喘息很久。她写得很专注，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宋书瑶和沈家父母在外面紧张地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病房里只有监护仪的滴答声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终于，沈听雨写完了。她示意护士将笔记本再次消毒，然后递出来给宋书瑶。
宋书瑶接过那本还带着消毒液气味的笔记本，翻开最新的一页。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虚弱得几乎难以辨认，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是沈听雨的字。
「书瑶：
如果……我真的走不下去了……
不要难过。
谢谢你，带我看了最后一场，人间的郁金香。
把我的吉他，留给春天。
把我的故事，讲给愿意听的人。
把我的勇气，分给那些还在战斗的人。
把我的……爱，留给你。」
没有日期，没有署名。只有这短短几行字，像一个提前写好的、平静的告别。
宋书瑶的视线瞬间模糊，泪水汹涌而出，滴落在牛皮纸上，晕开了墨迹。她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沈听雨的母亲凑过来看了一眼，发出一声压抑的悲鸣，几乎晕厥。
这不是绝望的哀嚎，而是清醒的、冷静的嘱托。是在意识尚且清醒的时刻，对身后事做的最后安排。她把她的热爱、她的牵挂、她未竟的生命，都托付给了她最信任的人。
宋书瑶猛地抬起头，透过模糊的泪眼，看向病房里的沈听雨。沈听雨也正看着她，眼神异常清明，甚至带着一丝解脱般的、温柔的歉意。她极其缓慢地，对着宋书瑶，扯出了一个极其虚弱，却无比清晰的微笑。
那笑容，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宋书瑶心中激起了巨大的回响。
她明白了。沈听雨不是在放弃，她是在用这种方式，完成一次情感的交接。她卸下了所有对未知的恐惧和对人世的留恋，将它们化为具体的、可以执行的嘱托，然后，轻装上阵，去进行最后、也是最纯粹的战斗。
宋书瑶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水，将那张纸小心翼翼地撕下，折叠好，放进自己白大褂最内侧的口袋，紧贴着心脏的位置。
然后，她转过身，面对沈家父母，面对王医生，她的眼神里不再有彷徨和泪水，只剩下一种淬炼过的、钢铁般的坚定。
“叔叔，阿姨，王老师，”她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听雨把她的‘身后事’都交代好了。现在，她可以心无旁骛地去打仗了。”
她看向层流病房里的沈听雨，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我们，也准备好了。”
预处理化疗的药液，依旧一滴一滴，冷酷地流入沈听雨的血管。腹泻在强效药物下，暂时得到了控制。移植的倒计时，在巨大的痛苦和这封提前的“遗书”映照下，显得更加残酷而悲壮。
但希望，并未熄灭。那封写在生命边缘的信，像一声沉重的回响，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让所有的坚持和守护，都有了更深刻的意义。宋书瑶知道，她们即将踏入的，是真正的、未知的、以命相搏的领域。而她，接过了那份沉甸甸的托付，必将战斗到最后一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