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三章

他们回到厢房,沈思慕还在睡,湛泽雨守在她身边,手中捧着厚厚的书册,低头翻阅着。

“阿慕还没醒吗?”

“是的,小姐还在休息。”湛泽雨合上书册,抬头道,书册在合上的瞬间便消失不见了。

沈昭昭拿出饲料,交给他:“这是我们从马疾风店里拿的,据城民所言,那些马就是吃了这些毙命的。师父说这里面有安魂草,麻烦上仙看下,是否还有其他不寻常的地方。”

湛泽雨端详了片刻道:“这饲料中确实有安魂草。”

“这点本尊已经说过了,用不着你重复。”黎墨不爽道。

沈昭昭像是没听见,继续问湛泽雨道:“服用了安魂草会如何?”

湛泽雨答:“会在安乐中死去。”

沈昭昭思索道:“如此说来,马疾风对那些马并非全无感情……”

湛泽雨又道:“除了此之外,这里面还掺有少许的益寿参粉末。”

“益寿参?”沈昭昭按字面意思猜测道:“可是吃了会延年益寿的人参?”

“不错。”

“这可是絷守城的马长寿的原因?马疾风一边照料着同胞,一边又在毒害它们,这也太自相矛盾了。”

“这点剂量的益寿参起不了作用,应是从别处混进去的,兴许是他自己在服用。在下想不通的是,益寿参打乱了生死秩序,早在多年前就被地府收缴,怎会出现在凡间?”

听到这儿,黎墨总算又能插得上话了:“这还不简单,去问问那鬼差不就得了?”

“鬼差?”湛泽雨有些意外:“亥时都未到,怎会有鬼差出没?”

“我们在马疾风的店里遇到了一鬼差。”沈昭昭向他叙述起了事情经过,随后问:“上仙,可是所有鬼差都长这样?”她想有个心理准备,若是以后再遇到,莫要像今日这般唐突了对方。

“鬼差是滞留在地府的地魂,生前罪孽深重,在功过两消后,仍不愿遁入轮回。他们现在的样子便是他们阳寿耗尽时的样子。”

沈昭昭闻言心生同情,原来那位朱邑大哥是遭受了非人的折磨才会变成这样的。

“那鬼差任职于畜生道,未必清楚益寿参一事,现在最关键的,还是要找到马疾风。”湛泽雨分析道:“他还差一个完整的精魄便能融炼出七魄丹,所以在下猜测,近期内他应该还会动手。”

这次从名字猜不出用途了。“七魄丹是做什么的?”沈昭昭问。

“万物之有精神灵气者皆由三魂七魄构成,其中魂为阳,主管思维才智,魄为阴,主管感觉形体。七魄丹最大的用处,便是助残魂重获肉身。”

“他已有肉身,为何还要为此大费周章?”沈昭昭困惑道。

“七魄丹第二个用处便是增强功力,一枚可抵百年修为。”

黎墨一下有了兴趣:“马疾风由本尊处理。”说完便不见了。

察觉湛泽雨有所顾虑,沈昭昭道:“难得他主动请缨,就由他去吧。隔壁的房钱已付过了,上仙你也早些休息吧。”

待湛泽雨离开,沈昭昭坐到床边,了然一笑:“他已经走了。”

沈思慕睁开了眼睛:“很明显吗?”

“明显。不过放心,他肯定没有发现。”沈昭昭在她身边躺下:“你回避湛泽雨,可是因为我?”

沈思慕侧身转向她:“你……不恨他吗?”

沈昭昭望着顶梁淡淡道:“已经不恨了。”

“他这般对你,你是如何做到原谅他的?”

“我没有完全原谅他,只是,他告诉我了一个故事,让我理解了他这么做的原因。”

“什么故事?”

沈昭昭转过头来,微微一笑:“一个关于一汪泉眼和他的小姐的故事。”

·

这个故事是那日在天牢等天兵睡觉的间隙,湛泽雨告诉她的。

他告诉她,从前他是一条山间溪流的泉眼,他涌出的溪水通贯盘绕了整座山丘。

山顶有一座寺庙,可能是日日听着庙里和尚诵经的缘故,一日他惊奇地发现自己有了魂,有了魄。

他迫不及待地睁开眼睛,迎接着这个新奇的世界。他看到了苍穹,看到了树木,看到了小鸟,还看到了她。

那是一位莹若美玉的姑娘,无瑕却易碎。他见她默念着六字真言,三步一跪,五步一拜,七步一叩首,沿着长长的阶梯向寺庙朝拜前行着,身旁伴着一位年幼的姑娘,一声声“小姐”地唤着她,忧心仲仲地劝她快些放弃这苦行。

他想,像她这样娇柔的姑娘,应只是一时兴起,撑不了多久的。

可没想到,她一直坚持着,坚持到另一位姑娘不再跟随,坚持到膝肘的衣服磨损,额头叩破,玉足被石子磕得鲜血淋漓,都未曾有过一丝动摇。

口渴时她会来到溪边,那是他离她最近的时候。他可以清晰地看到阳光洒在她身上,聚成了一圈光晕,是那样的圣洁美丽。他还看到了她的双眸,那里比他涌出的溪水还要明净透亮。

就这样,日复一日的,他默默关注着她,陪伴着她,直至她抵达了心之所向。他有些不舍,却也打泉眼里为她高兴。他想,像她这般诚心,定能如愿以偿。

然而,他又一次想错了。

他看到她失魂落魄地从庙里出来,来到他身边,清洗着脸上的污渍。洗着洗着,一滴水珠顺着她的脸庞落了下来,他知道那滴水并非来源于他,因为他感受到了从未感受过的温热。

“为何不行?为何不能给我一次机会?”他听到她喃喃自语道。

他不懂,为何她这般真挚诚恳却换不来心中所望?他想,她这般失望,应是不会再来了。

结果,他还是想错了。

几日后看到她出现在山脚,他又开心又担心。开心的是,他又能见到她了。担心的是,万一她的愿望仍不能实现该怎么办?

自这天起,她仿佛陷入一个轮回,一次次心灰意冷地离开,然后又再重新出现。而每一次他都这么陪着她,只要能在她口渴时为她奉上最清冽甘甜的溪水,他便心满意足了,他愿意这样永远守在她的身边,守在他的小姐的身边。

彼时的他心智未开,还未意识到,天不遂所愿才是世间常态。

有一天,小姐离开时神情还是一样的沉重,却与之前有了些许的不同。

次日,她并未如期而至。他想,小姐可能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了。

这一耽搁,便是一百年。

在这一百年间,树木枯败,寺庙衰落,整座山丘成了一片荒芜,而他也快要干涸了。

可他还未等到小姐,不能就这么离开。她已经失望了那么多次了,不能让她再因自己而失望了。

所以他就一直这么死死坚守着,坚守着……

·

“然后呢?”沈思慕问。

“然后他就被神仙救了,位列了仙班,成为了泽雨上仙。”

“那……那位小姐……”

“没错,那位小姐便是你的前世。湛泽雨当了神仙后查到你早已投胎转世,却因前世之过每一世都活不过十九岁,随即决定为你逆天改命。他已守护了你三生三世,但始终无法更改你的命格。可能是一片赤诚感动了苍天吧,这一世终于让他成功了。”沈昭昭轻描淡写地说笑道:“我这么说若被他听见,定又要教训我了。”她学起了湛泽雨的样子:“擅度天意,自以为是,当真可笑。”

自顾自地笑完,发现沈思慕神情沉重地看着自己。

“怎么了?可是我学得不像?”她问。

“昭昭……”沈思慕欲言又止,千言万语的最终只化为了一句苍白无力的“对不起”。

沈昭昭目光躲闪道:“不知者无罪,你有何对不起我的?”

沈思慕还想说什么,被她抢先道:“奔波了一天,累死我了。阿慕,我撑不住了,先睡了。”随后背过身去,再也没了动静。

她装睡的本事同她半斤八两,沈思慕明知她还醒着,却没有勇气再进一步了。

她像从前一般与她谈笑自如,但她知道,那仅是“像”而已。她能感受到她的努力,而这种努力代表着客套与疏离。

如今她也学会了言不由衷,学会了一笑而过。她不再是那个心直口快,无忧无虑的沈昭昭了。这种改变是她不愿看到的,可她正是促成这一切的根源。所以她明白,她们怕是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看着比记忆中稍显消瘦的背影,沈思慕双眸泛起了雾气。

她好怀念那个比烟花还要灿烂的笑容,那个将她的自卑怯懦通通融化了的笑容,那个因她而被抹杀了的笑容。

***

子夜,在反复尝试入眠无果后沈昭昭放弃了挣扎。担心吵醒沈思慕,她悄悄起身,走出了厢房。

这时金乌翮突然感应到了什么,领着她来到了一处民宅。

远远地,她就瞧见两个身影,一个是马疾风,他拿着一壶状物体好像正准备对棚里的马施法,黎墨笃定地站在他身后,没有丝毫阻拦的意思。

走近一看,马疾风神色麻木,原本炯炯有神的眸子沉如死寂,他手中拿着的茶白色瓷壶看上去平平无奇,若不是荧荧闪着幽光,与普通瓷壶没什么两样。而他正对着的,正是之前那匹三条腿的枣骝马。此时它虚弱地躺在地上,闭着双眼,安详地等待着最后一刻的降临。

沈昭昭连忙出声:“师父,你找到马疾风了?”

瞧见她,黎墨倒也不惊慌:“你来得正好,赶紧学学如何用融魄壶炼七魄丹。”

她猜测马疾风应是被控制住了心智才会如此配合,黎墨想要这七魄丹定是为了增强功力。为一己私欲制造伤害,她万不能让他做出如此残忍之事。

“师父,在此之前可否容我先问他几个问题?”她试图拖延时间道。

“什么问题?”

“比如……要用哪种精魄比较好?”

世间有那么多精魄可取,用谁的都一样。黎墨本不认为这是个问题,现被她这么一提,又觉得问一下也无妨。

“这精魄可有什么讲究?”他问马疾风。

融魄壶暗了下来,马疾风木然地转向他:“用越上乘的精魄,炼得的七魄丹效力也就越大。”

没想到还真有讲究,他追问:“何谓上乘精魄?”

“融魄壶可感知意识中的执念,并以此来制造幻境。在幻境中,片面之见会被无限放大,致使对方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偏见越大,执念便越深,这样的精魄也就越上乘。”

黎墨心中起疑,利用执念制造幻境这一把戏为何与那小仙的润境幻术貌似有异曲同工之处?

沈昭昭趁他沉默的空当,插话道:“之前被你取走精魄的那些马呢?它们的执念是什么?”

马疾风昏沉蒙浊的眸中出现了一抹凄凉之色:“他们的执念不尽相同。有的想回到从前,回到与主人并肩作战的日子。有的对凡人失望透顶,只想要在无疆的草原上自由奔跑。”

若仅是为了七魄丹,取走精魄即可,何必再害它们性命,暴露了自己,多此一举呢?

“你用安魂草可是为了帮它们彻底解脱?”她试探道。

“不错!絷守城的人拖着他们苟延残喘只为朝廷赏赐,只要一息尚存,那些人就仍然有利可图!他们曾是战死沙场,不畏生死的勇士,如今却任人摆弄践踏,活得没有一丝尊严!”马疾风说着说着,恨意难忍,面目扭曲了起来:“他们常将‘畜生不如’挂在嘴边,可我们畜生尚能通情,他们为人的却贪婪丑恶至此,究竟是谁不如谁!”

枣骝马像听懂了他的话,双眼湿润,艰难地站了起来,将头凑了过去,顶了顶他,似乎在催促他快一些。

马疾风眼含热泪道:“阿枣,对不起,都是我的错。若不是我之前错信了那些人,用益寿参延长了你们的寿命,让他们尝到了甜头,你们也不至于沦落到这般生不如死的地步……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啊……”

他们同人一样是有情感的,是因为他们不是人形,不会说话,所以人才无法感知他们的情绪吗?抑或是明明察觉到了,却因生而为人的傲慢,理所当然地选择了视若无睹?

眼前呈现的愤恨与绝望溢满了胸腔,一时间她竟觉得马疾风虽存有私心,但若这是他们所望,又有何不可呢?是因为成了半妖,所以有了与畜通感的能力吗?还是因为这种被人豢养愚弄的情形,她也曾经历过?

她别过头微微抬起,试图平稳住情绪,以至于未注意到马疾风逐渐清明的眸子,以及他手中再次亮起幽光的融魄壶。

猛然间,本想清空的思绪在脑内无限膨胀了起来:心安理得的利用与蒙骗……除去性命毫无价值……正如……正如,忠雍城那些人对她那般……

五脏六腑仿佛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绞成了一团,一股积压已久的力量即将倾泻而出。

黎墨未察觉到她的异样,失了耐心的他催促马疾风道:“好了,歉也道了,情也煽了,还不快点帮你的同胞解脱?”

沈昭昭不可思议地看向他,为何他总是漠视外界的情感?难道真如天君所说,他的本性本就如此?

黎墨以为她是心软了,不以为意道:“你也看到了,那马是心甘情愿的,性命于他已无用处,倒不如融炼成七魄丹,也算是发挥了最大价值。”

这番话在岌岌可危的堤坝上砸了条缝,沈昭昭被扑面而来的恨意冲垮,失去了最后的抵抗。

“价值?为何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在你们眼中竟同物品一样,可以估价变卖?!”她厉声道,银白色的光芒迸发而出,四周即刻静止了下来。金乌翮应声幻化为利箭,指向了他。

这一幕是如此似曾相识,他想起了那日,她将他们的魔窟变为刑场,让他们的点滴沦为功绩的那日。

不记得前世又如何?脾性不同又如何?她始终是昭熠,是那个淡漠凉薄的昭熠。他怎能将这些都忘了,真拿她当了徒弟,还想用七魄丹助她提升修为。

“你这是要跟我动手?”他双手背后,面露讥讽,嘲笑她的自不量力,也嘲笑自己又一次的疏忽大意。

而她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之中,置若罔闻:“若是哪日我没了价值,你是否也会像忠雍城的那些人一样背弃我?!”

直到发现金乌翮被一缕黑气缠绕,他这才意识到了不对劲。

只因那气息与他朝夕相伴,所以才未能在第一时间察觉。

那与妖气一同释放的,正是他的煞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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