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墨转头看向马疾风,万没想到他竟能冲破制服。
“有这瓶子护体,寻常法术都耐我不得,你能控制住我心智,也算是有点儿本事。”马疾风操控着融魄壶道:“既然你这么想要七魄丹,那最后一个精魄便用这小丫头的吧!”幽光自壶口喷射而出,瓶身逐渐变得混浊起来。
区区一马妖竟敢打他徒弟的主意,真是自寻死路!
黎墨两眼腥红,周身的魔雾翻滚着化作焰气,疾速涌了过去,所经之处皆被燃为灰烬,可在近马疾风身时,却被融魄壶轻而易举地收了个干净。
马疾风悠然得意道:“你的魔焰皆为怨气所化,我这瓶子最喜欢这些了。这下有了你的魔力相助,我收起精魄来便更轻松了。”说着轻松一运气,融魄壶的幽光骤然明亮了起来。
黎墨慌忙看向沈昭昭,一缕金色的灵气正从躯壳脱离,她已然失去了意识。他匆忙上前,赶在她倒地前将其接住。
他试图稳住她的精魄,却适得其反,正如马疾风所言,他的魔力不仅产生不了任何作用,反而加快了精魄脱离的速度。他慌了神,惶恐地住了手,不敢再动。
“没想到这小丫头竟是天神转世!我有神魄了!真是天助我也!”
听着那马妖惊喜若狂的欢呼声,无能为力的挫败感令他气急攻心,恨不得将对方碎尸万段!
马疾风以为是势在必得了,殊不知自己犯了同沈昭昭先前一样的错误,他欲谋害的是天神,天又怎为助他?
只见一抹幽蓝波光不知从何处湍急而来,拖住了已入了一半的精魄。
“怎会这样?!”马疾风大惊失色,从未有谁能与融魄壶抗衡。
“马疾风,现在收手还不算太迟。”湛泽雨轻盈落下,从容不迫,正气浩然。
“休想!我就要成功了!马上就要成功了!”
胜利在望的马疾风急红了眼,凝聚起全部妖力,打算孤注一掷,湛泽雨也不余遗力与之抗衡着。
说来也奇怪,明明是一妖一仙,但路数却颇为相似,一时间难分伯仲。
最终在双方的拉扯中,沈昭昭的精魄被硬生生扯成了两半,一半吸入了壶中,一半重返躯体,归了位。
马疾风捧着融魄壶,瞠目结舌,这种情况他也是头一回见。
趁他愣神之际,湛泽雨掷出一条波光粼粼的水带,将其团团围住。待他察觉不妙,为时已晚,水带用力一收,他便再也动弹不得了。
***
“昭昭会醒过来吗?要是就这么一直睡下去该如何是好?湛夫子你可有办法救她?”沈思慕坐在床边看着昏迷中的沈昭昭,面色焦灼。
湛泽雨安慰道:“小姐放心,三魂健全且三魄尚在,应是会醒。只是醒来后会发生何事,湛某才疏学浅,不得而知。”
她已受了那么多的苦,不该再被折磨了,还望苍天显灵,救救昭昭,所有的苦难她愿代为承受。沈思慕紧紧握住她的手,在心中默默祈祷着。
许是上苍真的听到了,沈昭昭有了反应,她的眼珠转了转,缓缓睁开了眼睛。
“昭昭!”沈思慕欣喜地喊道。
一直靠在墙角,闷闷不语耷拉着脑袋的黎墨闻声,立马抬起了头。
见她刚醒就要起身,沈思慕急忙扶着她,关切道:“昭昭你还好吗?可有哪里觉得不舒服的?”
沈昭昭精神极了,甚至比之前还要神采奕奕。不知为何,她乐开了花,一把抱住了沈思慕:“阿慕你真好,这般关心我。你放心,我没事的。”
热切的笑容和拥抱,好像先前的隔阂不曾发生过,从前的沈昭昭又回来了。这本是值得高兴的事儿,只是转变得太过突然,让沈思慕隐隐难安。
沈昭昭环顾了下四周,在与黎墨目光相交的刹那,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了。她蹦下床,三步并两步,小跑着扑了过去。
黎墨还未来得及反应,一个馨软的身子就这么直愣愣地栽入了他怀里。
“师父,我真高兴。”怀中的她言笑晏晏。
黎墨被撞蒙了:“高兴什么?”
“高兴你担心我啊!”
黎墨更茫然了:“啊?”
“你担心我,表明你同阿慕一样关心我,你关心我,表明你在意我,你在意我,表明你中意我。我喜欢的人也喜欢我,我自然高兴啊!”她说的是头头是道。
虽然被绕糊涂了,但最后一句话让他迷茫的脸上浮现起了一丝喜悦。
“喜、喜欢我?”他磕磕绊绊地重复了一遍。
“对,喜欢你。”她斩钉截铁道。
他按捺住上扬的嘴角,悄咪咪地抬起手臂,正要回应这个拥抱,却被不合时宜的呼喊给打断了。
“原来如此!”像是有了惊天地泣鬼神的发现,湛泽雨恍然高呼道:“少了四魄牵制,剩下的三魄便得以尽情抒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沈思慕明白了,所以她才会如此欢语激昂。“现在昭昭身上的是哪三魄?”她问。
“从沈姑娘的言行上看,湛某目前只能推测出‘喜’与‘爱’两魄……”
“另一魄是‘欲’。”角落里被五花大绑着的马疾风突然出声,艰难地抬起被黎墨揍得鼻青眼肿的脸,生怕牵动伤口不敢用力说话,口齿不清地说道:“‘怒、哀、惧、恶’易被蛊惑煽动,所以会最先被吸入壶内。”
·
沈昭昭睁开眼睛,没有任何实物映入眼帘,四周尽是一片虚无。
处于空然又陌生的环境中,她害怕极了,蹲下蜷缩成一团,无助和恐惧侵蚀着她,爬满了全身。
她是死了吗?为什么无论怎样努力,都逃不过横死的结局?她这一生究竟为何会落得这般下场?
苍凉与悲戚紧跟着袭来,不费吹灰之力地淹没了她。
“爹爹,女儿会写字了!”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她惊得一哆嗦,过了好一会儿才认出,那是自己的声音。
她抬起头,前方出现了沈岩的身影。
“哦,是吗。” 沈岩正低头看着书,眼也不抬地敷衍道。
她将一张纸塞到他眼前,炫耀道:“爹爹你看,女儿写得好看吗?”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个“昭”字。
她想起来了,那是她四岁时的事情。
“不错。”沈岩拿开纸,随意地扔到了一边。
“女儿的第一幅墨宝就送给爹爹了,爹爹你一定要好好珍藏哦!”她在沈岩的脸上亲了一口,一蹦一跳地跑开了。
沈岩满脸嫌弃,抓起纸抹了抹被她亲过的地方,然后揉成团,丢入了纸篓内。
原来当时他是用这样的神情看待自己的,这么明显的厌恶,为何她没能早些察觉呢?若是早些察觉了,或许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像是有一把刀在凌迟着她,身体被肢解了,剖开了,片成了碎末,被刻意忽略的不堪暴露了出来,那是剧痛都难以掩盖的狼狈与丑陋。
·
“你们运气不错。”融魄壶外的马疾风继续说道:“执念需要‘欲’方能成形,缺了这一环,这丫头的精魄就一时半会儿融解不了。我有办法可以救她,但前提是……”
“不用了。”黎墨强势将其打断,她现在这个样子甚是合他的意。融魄壶现已到手,他们也就没必要再待在这絷守城了。
“收好瓶子。”他嘱咐道。
“好的,师父。”沈昭昭听话地收起了融魄壶。
“我们走。”
“好!”
“昭昭,等等!”
沈思慕慢了一步,沈昭昭没有半点迟疑,欢天喜地地跟着黎墨消失在了厢房内。
一般这个时候,不是该轮到他提出要求,做等价交换才是,现在算是个什么情况?马疾风目瞪口呆。
湛泽雨晃到了他跟前:“前提是什么?”
终于有个可以正常沟通的了,还是神仙靠谱。他正色道:“前提是你们要帮我到地府救一个人。”
又是地府?湛泽雨想到了益寿参一事,问:“你是从何获得益寿参的?”
怎突然问起这个?这神仙的思路都是如此跳跃的吗?马疾风警惕起来:“你要知道这个作甚?”
顾左右而言他,由自己掌控对话方向,这是他在司法殿看来的谈判招数。湛泽雨道:“你若不说,我便不救。”
“你若不救,那丫头也就没救了。待融魄壶全部变成黑色,她就彻底只剩三魄了。”
喜乐虽是好事,可只有这单一的情感,无法真切地感知这个世界,又何尝不是一种麻木不仁?沈思慕心急道:“湛夫子,求你一定要救救昭昭!”
湛泽雨自是不会放任不管,为了让马疾风说实话,决定试下威逼利诱这一招。他故作轻松道:“沈姑娘性命无虞便足矣,你手中并无与我谈判的筹码。”
见对方仍有迟疑,他作势要走。
“等等!”马疾风在最后一刻叫住了他:“是一鬼差给我的!”
神君的招数果真奏效。他踱了回来,脸上挂着胜利的喜悦:“那鬼差姓甚名谁?”
马疾风几经挣扎,最终还是坦了白:“他叫朱邑。”
朱邑?不就是上神之前遇到的那名?湛泽雨猜测,对方那时出现在马疾风店内,大约是担心东窗事发,来销毁证据的。
“你要救谁?”他又问。
“救我的主人。他姓郝,是一位将军。”谈起将军,马疾风神色中的崇敬溢于言表。
湛泽雨不解:“你的主人也应死了有上百年了,为何还会在地府?可是生前罪孽滔天?”
“一派胡言!”这下马疾风顾不及脸上的伤了,他不容许将军被如此揣测:“是地府食古不化,笼统断罪,才害得他在无间地狱受苦的!”他愤慨道:“战场上本就是你死我活,况且,将军杀的都是敌国反贼,何罪之有?!”
罚恶司判恶一向看重因果,从不一概而论。若那位郝将军歼灭的是敌军,绝不会被判入无间地狱,其中必定另有隐情。
“这一消息你是从何得知的?”湛泽雨不动声色道。
“是朱邑兄告诉我的。”
又是朱邑,看来这名鬼差在此事中的牵涉远比他预想的更深。湛泽雨追问:“你与那鬼差是如何认识的?”
“这便要从头说起了。”马疾风回忆道:“那年战事连连,我却因岁数大了,不得不退下。将军出征前与我定下约定,待他凯旋归来,便将我接到他府上,与他相伴余生。却没想,我等了十余载,也未等到他。”
沈思慕偷偷望向湛泽雨,只见他垂眸深思着。马疾风言语间的萧索令她不禁联想,当年他是否也是一样,仰仗着渺茫的期冀,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中苦苦煎熬着?
“将军极守信用,所以我知道,他怕是……怕是已为国捐躯了。”即使已经过去了几百年,马疾风讲到这里还是忍不住略带哽咽。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的酸涩已化为了坚定:“我与将军生死与共,即便是阴曹地府,也誓死相随。在我欲随将军而去时,发现了融魄壶,而瓶中又恰好有一枚七魄丹。就是这样,我修成了人形。”
听到这里,湛泽雨这才明白为何融魄壶会落入马疾风的手中。不是他发现了融魄壶,而是融魄壶被执念所引,主动找上了他。
“有了修为,我即刻下到地府打探将军的下落,因毫无防备被鬼差抓了个正着,是朱邑兄在听闻了前因后果后替我说情,网开了一面。他还告诫我,说我与将军缘分已尽,既得上天垂青,让我获得法力,此等善缘,定要好好珍惜,莫要执着纠缠于过往。我知道他是为我好,可我就是放不下!我的将军戎马一生,是顶天立地的盖世英雄,不该落得这般下场!如今能救他的就只有我了,我又怎能放下?!”
湛泽雨了解他的感受,这尘缘羁绊怎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马疾风平复了下情绪,言辞恳切道:“之后的所作所为,朱邑兄一概不知。那益寿参也是在我强迫下,迫于无奈才给我的。此事与他毫无瓜葛,若要追责,皆由我一力承担。”
湛泽雨没有立即表态,他理了理思绪,开口确认道:“你融炼七魄丹是为了让郝将军重获肉身?”
“没错。”
“融魄壶在你手上几百年,为何近期才想起用它?”
“我不忍为了一己私欲,迫害无辜。若不是他们再三央求,我也不会……他们都是与我同根相生的战友啊……”马疾风再度红了眼眶:“你可知他们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是感谢……向杀了自己的凶手致谢,多么荒谬啊。”
“我明白了。”湛泽雨替他解开了水带:“我下一趟地府,你留在这里,照顾小姐。”
马疾风愕然:“你不怕我跑了吗?”
“我信你。”他信他重情重义,会信守承诺,更信他对郝将军的赤胆忠肝。
·
“城主。”
这一次出现在沈昭昭眼前的,是湛泽雨。
“上仙,慕儿如何?” 沈岩急切地迎了上去。
湛泽雨神情苦涩,摇了摇头。
沈岩又急又恼:“我之前送过去的那些银两呢?”
“皆被赵炳输光了。”
“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沈岩心急如焚:“我要将阿慕接回来!”
湛泽雨同样面色煎熬,却还是沉着道:“城主,万不要因一时不忍,而功亏一篑。”
沈岩跌坐在椅子上,唉声叹气道:“还有整整六年,这让我怎么熬啊!”
湛泽雨伸手变出一副画卷,交给了他:“还望此物能带给城主些许慰藉。”
沈岩打开卷轴,一惊:“这是?”
“这是小姐为贴补家用临摹的画作,湛某将它买了下来。”
“气韵生动,骨法婉约又不失苍劲。”沈岩自豪地放声大笑起来:“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功底,不愧是我沈岩的女儿!”
沈昭昭认得这副画,它一直挂在沈岩的书房中,他常常望着它出神。
本以为那是单纯的欣赏,原来是在睹物思人。联想起那张被他丢弃的纸,两者的待遇犹如天壤之别。
她虽不是他亲生的,却是他一手带大的。他也曾在她生病时为她忧心过,他还曾亲自教她习武,稍有磕磕碰碰,他也会紧张,也会心急……
又在自欺欺人了。他担忧和挂虑的,是她不能活到十九岁,活到替沈思慕去死的那天罢了。他在乎的,从不是她。自始至终,她都不过是一活该命薄的替死鬼罢了。
每次她向他撒娇,坦露自己有多幸福时,他一定都在背后讥笑她吧。说不定还急不可待,日思夜想盼着她的死期能早些到来,毕竟只有她死了之后,他才能名正言顺地认回他的慕儿。
同样的年纪,沈思慕有家人爱着,有神仙护着。而她,活着时被众人笑话,现在就连死都不得善终。这就是命吗?
不,她不服!
她的眼底泛起腥红。
该死的不是她!是沈岩!是湛泽雨!是忠雍城的那帮恶人!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