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四章(下)

“肃慎那老顽固呢,可又是到凡间混日子去了?”

是黎墨的声音!

沈昭昭瞬时清醒了过来,抬眼看去,发觉不过又是一幻境而已。

幻象上的黎墨还是一样的不可一世,眉眼间的邪气更甚今朝。他仰着头,面露鄙夷:“莫要以为派一小仙女来,本尊就会怜香惜玉,手下留……”

一束金芒打断了他的轻佻之言。

许是轻敌,他侧身避开了要害,却还是被划破了臂膀。看到伤口愈合留下的疤痕,他的脸上划过一丝惊愕,再抬头时,已没了方才的懈怠。

耀眼的辉光落下,昏暗的魔窟被照得通明。

光芒聚拢,一玉骨清姿的身形显现了出来。素色战袍下罩着的是直挺却稍显单薄的身子,凛然的神色在金乌翮腾焰飞芒的衬托下,更显端庄净洁,令人只敢远观。

她曾梦到过昭熠,只是那个梦从始至终都是第一视角,她不曾真正看过她。原来她们长得是这般相像,又这般不同。

脸与五官相差无几,可那冷傲又疏离的神情是她不曾有的,她更不曾像她这般光芒万丈。

还有阿金,原来的阿金是这样的威风凛凛,而在她身边却只能干些琐碎杂事。他可会怀念过去?他是不是对她很失望?

“原来是帛棠信手拈出来的小跟班。”黎墨透过金乌之力猜出了她的身份。

昭熠没有搭理他,正颜厉色道:“我是来追责你屠杀尚岸村的罪孽的。”

黎墨双手背后走向她,气焰嚣张:“本尊帮你们除了尚岸村那帮蝼蚁,不感激也就罢了,竟还以怨报德。你们这帮神仙忘恩负义起来,与我这魔罗不相上下。”

“尚岸村之罪自有罚恶司审判。”昭熠冷声道。

“你瞧,你也承认了他们有罪。本尊不过是让他们提前下了地狱,你们又何必小题大做呢?”

“生死有序,你无权干涉。”

“还真是依瓢画葫芦,名师出高徒,肃慎这老顽固教出了一个小顽固。”黎墨夸张地捂住胸口,做出一副受伤的样子:“唉,本尊难得做件善事,却被你们如此对待,当真是心寒至极啊。”

“善事?”昭熠皱起眉头,露出了厌恶之色:“许氏与她腹中的胎儿又何罪之有?”她一挥手,一坨焦黑的物体浮现在了他们之间。

沈昭昭定睛一看,胃部一阵抽搐。那是一具烧焦的尸体,虽已焦炭化,但依稀能辨别出头颅和躯干。

“她被尚岸村的人做成了人彘,还怀了身孕,就算能撑上一段日子,到生产时也活不成了。我替她减少了痛苦,这难道不算作是功德一件?”黎墨冷漠地看着这怵目的画面,凝聚起了魔气:“本尊的魔焰夺取性命只需一瞬,你若不信,大可来试试。”

像是失去了最后的支撑,沈昭昭无力地跌在了地上。

虽说黎墨曾将草菅人命讲得理所应当,但她一直以为那不过是吓唬她罢了。她未曾想到,原来他真的杀过人。

·

黎墨看着对面的沈昭昭,眉头揪成了团。

刚走没几步,她就嚷嚷着想吃东西,实在拗不过她,就随意找了间面铺。

“你不觉得烫吗?”他问。

“烫啊,但大口大口吃才好吃嘛。”沈昭昭捧着热气腾腾的汤碗,津津有味地嗦着面条,手指被烫得通红,嘴唇起了泡,她却好似浑然不觉。

他看不下去了,伸手按住了她:“你不疼吗?”

她嘴被塞得满满的,囫囵硬吞下后才得空回他:“疼啊,但我不怕。”

是了,她已失去了“惧”,不会因为疼痛而感到害怕了。他替她消去水泡,担心她再被烫到,又施法将碗里面吹凉了。

做完一切,发现她一脸傻笑地看着自己。

“又怎么了?”他问,故作镇定地倒了杯水。

她双手捧颊,痴痴道:“师父你又关心我了。”

猜到接下去她会说什么,他口是心非道:“莫要再说什么你喜欢我的胡话,你喜欢的,明明是那个小仙。”

已经不怕羞的她自然不会否认:“我确实喜欢过湛泽雨,但早就不喜欢了。现在比起他,我更喜欢你。”

他端起水杯,挡住翘起起的嘴角:“你为何喜欢我?可是因为我打遍天下无敌手?”

“你并非天下无敌啊,昨夜你连一瓶子都打不过。”

他手一抖,杯中的水险些洒了一身。

虽是糗事但确是事实,他又羞又恼又无从辩解,调整了一下坐姿,决定给她第二次机会:“那可是因为我样貌堂堂?”

“我觉得天君更好看。”

即使只剩下三魄,她还是随随便便地就能将他气个半死。

“既然一无是处,你为何喜欢?”手里的杯子被捏了个稀碎,他咬碎了银牙才忍住没发火。

“你教我法术,包容我,纵容我,不嫌我吵,任由我闹……”

她盈盈地笑着,又在他面前掰起了手指,而这一次,他失了破坏它的能力。

“……只有在你面前,我才能将难过的事情暂且放下,做最快乐的自己。所以,我喜欢你……”她握起他的手抵在颊边,酒窝愈深。

他几近沉溺其中,只听她接着补充道:“仅次于阿慕。”

“次于?”他愤然抽回手:“本尊从不屈居于二位,更何况之前你明明同她……同她……”他寻思了好一会儿才找到适当的用词:“同她没那么交好了。”

“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之前是因为忠雍城的事情,才生了芥蒂。”她分析道,昔日所有耿耿于怀的隐痛如今都能侃侃而谈了。“现在没了那些糟糕的情绪,对阿慕就只有喜欢了。”她真诚地看着他,明朗一笑:“我对师父你也是一样的。”

·

沈昭昭低垂着头,神情恍惚,即便是黎墨的声音再次响起,她也只是惘然地听着。

“星枢老头,本尊劝你老实交代昭熠的下落,不然……”

“正月十五子时,忠雍城。”一个苍老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那应该就是真正的星枢天尊吧。

“你这老头为何如此配合?”黎墨狐疑道。

星枢天尊一笑置之:“老朽打了几千年的仗,好不容易退下干文职,不想再动武了。”

黎墨好像被说服了,继续问:“昭熠这一世是男是女?”

“女。”

“何年降生?”

“此乃天机,不可泄露。”

“方才说了这么多,怎不见你提泄不泄露的?看来今日这架是免不了了!”他怒气冲冲的声音里夹杂着兴奋。

“莫要急躁,符合条件的女婴只有一个,你耐心等着便是了。”

“这么神神叨叨的,可是想蒙骗本尊?”

“非也非也,一切皆是机缘。”星枢天尊像是哄小孩儿似的说道。

“说不通的事情就拿‘机缘’糊弄过去,你们这些神仙真是鬼话连篇。”

“此言差矣,我们神仙怎会说鬼话?”

“姑且信了你,若被本尊发现有所欺瞒就拆了你这司命阁!”

星枢天尊又是付之一笑:“司命阁大门敞开,随时欢迎。只是老朽多问一句,你找到昭熠后有何打算?”

听到这里,沈昭昭抬起了头。

“自当是要将昔日之痛加倍讨要回来!” 她看到黎墨神情阴狠地说道,似要将她剥筋剔骨,挫骨扬灰。

星枢天尊捋了捋胡子:“你可有想过,这一世的昭熠没有前世的记忆,却因前尘旧事被迫改了命格,何其无辜?”

是啊,昭熠的过错为何要她来承担?

黎墨不以为然:“无论是转世成什么,她都是昭熠。”

她是沈昭昭,不是什么上神昭熠!

沈昭昭双拳紧握,丹田内的气息再次涌动了起来。

所有的前因后果已清晰展现,再没有比此刻更透彻的了!

若不是他指定要正月十五子时出生的女婴献祭,湛泽雨就不会找上她。

若不是被掠去了忠雍城,或许她也能在父母的疼爱下长大,或许她也能拥有一个寻常的家。

不,不是或许。

她本来就是有家人的,她是被抢走的,她是被剥夺了原本幸福安稳的生活!

而促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黎墨!

力量喷涌而出,笼盖住了全身,银白中掺杂着乌色,比上一次的愈加污浊。

·

沈思慕倒了杯水,递到马疾风面前:“马老前辈,喝点水吧。”

“多谢。”马疾风接过杯子,面露愧色,踟蹰道:“其实,我还欠你一句多谢和抱歉。那日你欲救我,而我却恩将仇报,将你的姐妹给……”

沈思慕道:“道谢我收下了,但你对不起的不是我,是昭昭。所以那句抱歉,还是待昭昭恢复后,你亲自跟她说吧。”

“跟我说什么?”

沈昭昭突然出现在眼前,一脸好奇地瞧着她。

沈思慕又惊又喜:“昭昭你回来了!真是太好了!”

与她一道回来的,还有黎墨。他环顾一圈,未见着湛泽雨,问:“那小仙呢?”

沈思慕将方才的事情复述了一遍,担心沈昭昭再次跑掉,叮嘱道:“所以你可千万别再乱跑了,乖乖在这里等湛夫子回来,知道吗?”

沈昭昭却好似置身事外:“师父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黎墨对她的回答很满意,赞许地点了点头,随即脸色骤变,横眉扫向马疾风:“你是想老实交代取回两魄的方法,还是想被本尊揍回原形?”

沈思慕虽忌惮黎墨,但此刻为了沈昭昭,与他站在了同一战线:“马老前辈,你就先告诉我们吧。郝将军那边,你大可放心,湛夫子答应下来的事情,就一定会办到的。”

马疾风看在沈思慕的面子上,衡量再三,答道:“进入到融魄壶中,找到她,让她自愿出来即可。”

这马妖真爱故弄玄虚,早知如此简单,就不回来了。黎墨不免有些懊恼。

马疾风看出了他的心思,告诫道:“莫要掉以轻心,融魄壶从不强留精魄,他们皆是沉沦于幻境中,心甘情愿留下的。”

话音未落,一道黑影跃过他,毅然地投入了壶内。

·

原来这融魄壶里是这个样子的。

周围皆是白茫芒一片,无从辨别方位,黎墨全凭感觉摸索着。突然前方出现异象,栩栩如生的画面在他眼前铺陈而开。

“你这次来又是为了尚岸村的事?”幻境里的他开口道。

“不错。”回答他的正是他此刻要找的那个。确切地说,是真正的她。

他记得那是五百年前的事情,认识她后的每一件事他都记得。

“我俩为这事儿已打了几百回了,每到关键,你就以帛棠召唤为由溜走。要知道同一个理由用多了,就露馅了。”那时的他戏谑道。

她思索了片刻,认真道:“好,这次我会换个理由的。”

对方答得如此坦荡反倒失了乐趣,没能尽兴的他换了个方向,变本加厉道:“你几次三番来找我,可是因为惦记我?”

她不答话了,回应他的只有高深莫测的目光。

想看她恼羞成怒的他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不说话,我可要当你是默认了。”

她还是一声不吭,不知是真生气了,还是真默认了。

这下他有些忐忑了,自问自答了起来:“我知道你是来找我切磋的,毕竟这天上地下,与我们法力相当的没几个。”

她面不改色,神色依旧。

他心乱如麻,说话也磕巴了起来:“你、你再不说话,我、我就当真喽!”明明是想捉弄她,现在反倒成了被捉弄的那一个。

她还是沉默着,既没承认,也不否认。

他不知所措,尬笑了几声:“没想到本尊魅力无边,连自视甚高的神仙都……”

金乌翮猛地冲过来,打断了他的胡言乱语。

果然还是来找他打架的。松了口气的同时,又觉有些空落落的。他不懂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感觉,只是心里似有郁结,又堵又闷。

他应付着攻势,按着惯例时不时地予以反击,只是这一次心不在焉失了控,用力过猛,真的打中了她。

他慌了神,急忙上前查看,见她的脖颈处殷红一片,第一反应是捂住伤口,为她疗伤。谁想手刚一触碰上去,强烈的灼痛感就刺得他缩了回去。

她的血竟比金乌翮更具杀伤力。

在他难以置信的时候,一双手覆上了他的,微烫的触感令他微微一颤,仿佛比伤口灼得他更深更透彻。

她愈合了他的伤口,露出了得意的表情:“这次算是打了个平手。”

这是他头一次见她笑,也是头一次体会到金乌之芒竟是如此璀璨。

他就这么直愣愣地望着她,直到对方素净的面庞漫上了艳色,慌里慌张地丢下一句:“天君召我回去。”消失在了他面前。

·

黎墨前脚刚走,后脚沈昭昭便点了一桌子的菜。她哼着小曲儿,啃着烤鸭,怡然自得的样子,像是此刻发生的事全然与她无关一般。

沈思慕坐立难安,比她更像是当事人。“马老前辈,你说他能成功吗?”她问。

鬼煞魔罗执念颇深,最易被幻境所惑,就算他能勉强克服,但倘若心有杂念,也找不到沈昭昭的精魄。马疾风对此并不乐观,但又不想沈思慕忧心,含糊道:“融魄壶中的一切皆由心生,只要精诚,便可达心中所至。”

“阿慕你就别操心了,不会有事的。”沈昭昭倒是信心十足。

沈思慕不解:“你何以对他这般深信不疑?”

沈昭昭不假思索道:“他是我师父,我自当信他。况且,”她耸耸肩,“即便是失败了,也无所谓。”

·

终于捱到结束,黎墨长舒了口气。

这段耻辱的记忆虽有挑起些许恼意,但要找到沈昭昭的决心还是占据了上风。

就在他抬步欲继续向前时,身后又响起了昭熠的声音。

“扶辰说,凡人成婚都是要喝合卺酒的……”

他清楚后面是怎样的情景,好不容易克制住回头的**,却没想那画面竟移到了他面前。

仅是一眼,他便再也无法将目光挪开了。

“……寓意着从此往后,夫妻二人同甘共苦,患难与共。”

她浅笑着,在凤冠霞帔的衬托下熠熠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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