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时命

何止是欺负?

姜煐张口,无辜道:“没有欺负裴郎呀,郎有情我有意,怎么能算欺负?”

裴颐之顿了顿,拘谨地往边缘处再挪了挪,躲开她的身躯。

姜煐问:“裴郎不信我?”

裴颐之转过头,看她的眼神很是犹疑。姜煐大大方方任他看,眨着水眸:“那裴郎如何才会信呢?裴郎说什么‘我的东西,哪有那么容易任旁人用’,难道世上还会有另一个灵魂通过天机镜来到这里?”

他稍作思忖,她便又贴上来,温香软玉在怀,如藤蔓纠葛将他绕住。姜煐知晓他洁身自好,乃谦谦君子,更喜瞧他慌乱自持的模样。

从这一点上来说,她从来没有改变过。

她藏着笑,在他怀中问:“尘寰相制,时命于此,莫非这不是裴郎料想?”

听见这几个字,裴颐之忽而停下。他垂下头,漆黑的眼眸瞧不出任何情绪,姜煐看见一个小小的她倒映于他眼中。

“你能算到未来是何模样吗,裴郎。”她轻轻说,“你若能看见,若能算到,可否看看来日我升祚继明御极时,可又是孤身一人?”

裴颐之眸心划开一圈涟漪,埋下一枚讶然的果种。他抿着唇:“殿下所求乃国运大业。”

姜煐搂住他的脖颈,笑道:“不止呢,裴郎,我很贪心,什么都想要。”

她在雨声中轻轻巧巧将事实说给他听,仿佛饮水般容易。

只有姜煐自己明白,她这么个疑心病重,连狸奴都信不过的人,花了多久时间才彻底相信裴颐之。

其实不久,不过是裴颐之的一生。

然则裴颐之仅存在二十六年远远不够,她说过,她很贪心,他这样惊才绝艳的郎君,要利用,也该利用一辈子吧。

她欲再言,裴颐之轻声道了句唐突了,白皙的手背揽住她的腰背,将她轻松抱起,送到床前,为她盖好被褥。

姜煐握住他没有丝毫留恋的手,言道:“裴颐之,你到底什么时候能喜欢我,我会等着急的。”

他唇边仍旧含着客套的笑:“殿下从来日归,若是事实,应当知晓在下何时心悦殿下。”

“完全不知情。”姜煐摇头,“但我可得提醒你,九遍不好抄的,我当时找的小道士字写得潦草,被我大骂一通。你每日都在殿中,可要小心刀剑。”

她想了想:“我还会变成小狸奴吗?”

“我为它写好符箓,可缓肉身腐蚀。只要你不轻易摘下红绳,应当不会魂魄飘散。”

“你给我的,我自然不会摘下来。”姜煐绕着他垂下的发,双眸亮晶晶道,“对了,明日替我寻张幕篱来,我可不是能待在房中的人,闷极了。”

-

翌日一早,彩彻区明。姜煐早早醒来,走出内室屏风,发觉裴颐之已然摆好碗筷。

他端着兰花走出去,回来时见姜煐呆站着,不由问:“殿下睡眠不佳?”

姜煐摇摇头。

倒不是……只是,太像新婚燕尔,比真结婚还有新婚感。

她记得当时大婚夜她与他和衣平躺一夜,什么都没发生,大清早就去上了朝,一个月都顾不上和他说一句话,只在朝堂上匆匆扫上几眼。

她坐下,瞥见凳子上的幕篱,咽下小米粥,问:“你就要去了?”

裴颐之将天机镜戴上,藏于怀中,淡道:“去天师处上早课,晚些再去。”

“哦。中午会回来吗?我在这里走动,青砚他们不会乱传些谣言吧。”

他拿起一把十二骨绘兰油纸伞,似笑非笑道:“似乎算不得谣言。”

那该如何是好?她可担心着呢。

她不是个好惹的主,要是被小朝仪知道裴颐之身旁有个女人,不得变本加厉,哪还有对裴颐之心生好感的可能?

“那不成,我得捏个身份。”姜煐拍拍手,“从现在开始,只要我戴上这幕篱,我便是你的姐姐了。”

裴颐之沉默。

“你可以唤我皎皎,这是我的小字。”姜煐脸不红,心不跳,胡诌道,“裴家老宅在陇中,你便说我是从陇中来盛京的,无处可去,在这里住一段时日。”

“若唤殿下的小字……”

“爹爹唤我煐儿,弟弟叫我长姐,旁人称我殿下。‘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①,这小字本乃你所取。天上天下这么叫我的,便只有你裴颐之了。”

裴颐之捏着伞柄,笑了笑,叮嘱她暂且别乱走动、别出风头,就此离开。

姜煐腹中并不饥饿,料想人偶之身不用进食,而是将入睡当作进食。

她戴上幕篱,关门出去,道宫中人少清净,她绕到前殿上香,头一回以谦卑喜捨之心敬仰尘寰宇宙。

待她回到后殿,见花园中停了一架素朴轮椅,一名面色苍白的绝貌女子正坐在海棠树下,不由心中微动。

明安郡主,梁晗。

原来小朝仪要见的友人是她。

梁晗曾是她闺中密友,比她大三岁,生得柔美婉约,极富诗书才华。

她十六岁时,梁晗被迫嫁于密谋造反的雍亲王为妾。

与她姜煐有关的是,梁晗在出嫁前曾冒雨来面见她,请求她出面庇佑,她当时自私恣意,只觉自身难保,未曾答应。

待成婚后她才讶然得知,梁晗早已怀了一名书生的孩子,雍亲王当着她的面将书生凌迟至死。最后梁晗郁郁含恨而死。

姜煐轻移莲步,不待靠近,便有一名男子推着她往河边走。她苍白的面容浮上喜色,回头与他说话,瞧见站立于一旁的姜煐,眼神稍作停留。

“这位娘子识得我?”

姜煐没有福身,她此时穿着普通,大抵像个寻常人家的娘子,可梁晗眼尖,发现了她手上的红绳,问道:“娘子这条红绳看上去有趣,非同寻常。”

“是吗?”姜煐抬手一看,看不出来。她见惯了好东西,这个并不特别。

“赤色桃木,金光流转,并非俗物。”梁晗向来内敛敏锐,“想来娘子不是道宫中人。”

姜煐笑道:“方才见娘子一人独行,便想施以援手。”

“谢谢你,我不需要。”她冷傲如霜,身后的男子头戴玉冠,已然行冠礼。姜煐的目光躲在幕篱后打量他,声线未露出任何波动。

“娘子来求姻缘?”

梁晗哼声:“玉清宫供奉天地人皇,国运,却不主管我这无根浮萍的姻缘。”

“虽说姻缘天注定,但倘若无根浮萍皆能团结一心,便不算随波逐流。”

梁晗侧目打量她:“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姜煐走近她,“但你和这位郎君相见,我定会替你保密。”

梁晗瞥见她桃木珠:“裴……你是盛京裴家之女?建宁侯可没有女儿。”

“我从陇中来,到盛京不过几日。我那傻弟弟常常念叨着这朝仪帝姬的美名,昨日听闻郡主大驾,方愁不能面见帝姬呢。”

“哼。裴颐之?你弟弟倒是好眼光。”梁晗声如寒雪:“我多有不便,请娘子自处。玄盛,走。”

玄盛想必就是那名书生。他含笑致歉,推着明安郡主离去,

姜煐望着她远去的身影。

梁晗之父因救驾有功,被先帝亲封乐安侯。乐安侯乐善好施,为人正义,可惜于一次山贼入侵中失去性命,梁晗未死,但失去了双腿。

爹爹在乐安侯逝去后,追封其为乐安公,封梁晗为明安郡主。

只是同建宁侯一样,没落世家并不能因此殊荣得以翻身,走投无路的梁晗最终仍是雍亲王的玩物。

于她记忆中,梁晗从未到玉清宫寻过她。莫非从她在玉清宫认识裴颐之起,一切便有了变动?

姜煐望着高耸的围墙,看向天上飞雁。此生非彼生,纵是黄粱一梦,她也会救她。

她熟悉完玉清宫地形,打道回府,脑中盘算着现在的线索,总有不详之感。

午后又落了一阵雨,她在裴颐之屋里看书,心跳得极快。

哺时将过,外头乌泱泱挤了人,忙不停的脚步声朝屋子涌来,比雨声还逼得紧。姜煐隔着窗一探,为首的是青玄天师,身旁跟着着急忙慌的是青砚。

这是什么大事,怎的年事已高,闭关修行的青玄天师也跟着出面了?

眼见他们要推开门,姜煐倒吸一口冷气,连忙往屏风后躲。她戴上幕篱,推开后头的窗,翻身躲在后头。与此同时,前门被推开,青玄天师手握拂尘扇,扫视一圈,沉声问:“你们当真看清楚了?”

“千真万确!我们看见一个戴着幕篱的青衣女子三番四次来师兄屋子!”

青玄天师看向青砚:“青砚,你可知?”

“弟子……弟子不知。师兄恪守道规,绝不可能在玉清宫养女子,我、我从来没听说过!”

青玄天师走进来,站在窗前。琴案上躺在一册已翻开的书卷,上面留有新鲜字迹。他问:“颐之何在?”

青砚躬身:“在朝仪帝姬房中。师兄他……他是被帝姬叫去的,绝对未行不苟之事!”

青玄天师肃声道:“皇家名声怎容玷污。来报者自去三清殿后领罚。”

姜煐见几个小道士垂头丧气地走出屋内,双眸一眯,压住内心怒气。她躲在廊下,等旁人离去。

谁想一回身,便见青玄天师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一旁!

她并未不成样子落荒而逃,而是微微颔首,准备从他身旁不动声色地走过。青玄天师手中的拂尘扇点点她手中红绳,慈眉善目道:“女施主迷路了?”

姜煐笑道:“未曾。”

“施主且随我来,片刻后,颐之便到。”

他悠悠往前走,姜煐迟疑半晌,跟上去,随他从正门走入屋内。小道士们散得一干二净,大抵没有人看见他们走进来。

姜煐坐在琴案前,合上那本翻开的书册。

青玄天师问道:“殿下近来可好?”

姜煐猛地抬头,不敢置信。她幕篱未摘……

“日前颐之来上早课已托付殿下行踪,再三请求为师相助。”

姜煐抿唇。裴颐之这是料准了她的性子?

“天师真的相信?”

“历朝历代借由天机镜的传闻,那孩子抱镜出世,曾为其母亲带来不少烦忧,因而送进玉清宫修行,算是供奉国运。”青玄天师拂扇叹息:“他虽是普通人,可能窥得天机,已是不普通。行卜卦之术,未曾错过。性善好施,何必说谎。”

姜煐沉吟:“天子授命于天,天机镜显世,昭示王朝国运将变。明君将现之时,天机镜便会消失于世。天师若相信在这里的是姜煐,便该知晓弟子在的来日,天机镜并非消失。”

“顺天道,行天命。”青玄天师道,“午前我算了一卦,得知我天命将尽。再算你的,却呈迷蒙之象。天命未定。”

她心中微动:“那裴颐之?”

青玄天师深深一叹:“他呀……”

电闪石火间,裴颐之推门而入。窗外风雨随雷声涌入,他肩头湿了一片,手中油纸伞静静在廊前滚着水珠。

青砚在他身后,看见里头当真有位女子,慌忙侧立。

裴颐之眸中沉静,姜煐却觉他眼中似有深海,暗藏波涌。

他掠过她,抬手躬身,白皙的手背上留着三道清晰的红痕。

“师傅。”

“不必跪了。”青玄天师背过身。裴颐之屈膝的动作于空中一顿,脊背挺直,微微垂首。

大雨淋潦滂沱,屋内无人言语却风不静,雨不绝。

青玄天师无奈叹息,站于屋前。

“颐之。勿忘今日听之闻之算之。”他遥望蔽日阴云,负手道,“天地悠悠,但尽人事或可顺道而为。切记。”

裴颐之目送青玄天师离去,来通风报信的青砚往里头最后一瞧,跟着离开了。

姜煐始终坐在原处,她与裴颐之同时开口,只出了一声,又同时合上唇。

姜煐无意问些他为何要将此事告知青玄天师之类的废话,她站起来,寻了个由头,将他的手握在两手中,轻轻道:“提前离开,被罚了?”

裴颐之抽开手:“不妨事,与你无关。”

“如何不妨事,如何无关?”她掀开幕篱一角,露出皎白脸庞,眸中含笑,步步深入,“是你非姜煐所伤,还是你非为姜煐而来,还是说你今日听之闻之算之中……都没有我?”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白头吟》卓文君

爱情应该像山上的雪一样纯洁,像云间月亮一样光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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