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生变

裴颐之与她擦身而过。他皮肤白,手背沾着雨,三道红痕愈发鲜艳,和上次被扇巴掌一样,他恍若无感,惦记着那两盆悠然兰草,抱进来,关上门。

姜煐扯住他的袖:“不疼,不回,不看?”

他的袖子同样是湿的,到现在,左肩大片都湿的能看见胸膛的线条。他含着笑:“确实不妥,还请殿下回避。”

他来得巧,偏生做出一副超脱君子的模样,姜煐恨不得能八百里加急扒下他那名为规矩的外衣。

他就是太讲规矩,所以才被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往水里推。不像她,没规矩,从小到大都没规矩。

裴颐之走进屏风后,见姜煐仍面对他,少不了叹息:“殿下……”

姜煐取下幕篱,迤迤然走近,肤白发黑,婉丽动人。她明知故问:“怎么了?”

“殿下,在下要更衣。”

嗯……姜煐仔仔细细打量着他的身姿,回想起婚后从未仔细瞧过裴颐之,生出一种遗憾感。

她问:“裴颐之,你为什么十五岁就长这么高了?”

裴颐之站在屏风后,不言不语。

姜煐断定他面皮薄,更无顾忌:“往日什么没见过,倒跟我客套。”

裴颐之笑了一下,慢腾腾地解开腰带,姜煐隔着屏风朦胧胧看见轻飘飘的带子坠下去,屏风外露出一条湿答答的小尾巴。

她忽然觉得风大,转身把支摘窗关上,外头漏进来的雨珠冰冰凉凉,叫她知晓自己脸颊微烫。

布料的声响如犹在耳,她背着身,手心起了点潮湿的水汽,不知是雨还是汗。

“裴颐之,出来上点药。”

“不需要。”

“你不怕疼?”

裴颐之顿了顿,笑道:“多谢殿下关心,我不疼。”

姜煐转身望他,他已经换好了外袍。

恍如无事发生一般,他坐下听雨,看见姜煐方才看过的书,说她若是喜欢,他便把年前抄写的经书拿出来供她解闷。

姜煐立于案前,伸出柔荑,手臂上的红绳滑下来,圈在皓腕处。

裴颐之凝睇着她的手。她三指微动,漾出弧度:“手伸出来。”

他抬头,俊朗面容清隽如月,双唇微启,话到了嘴边瞬间又吞了回去。

手背上轻巧如蝶翼飞过的触觉恍如幻梦,他眼中情绪激起圈圈涟漪,复而归于诡异的平静。

放下手时,红痕处又多了一道红色,如赤蝶落于指骨。

姜煐唇边口脂滑乱了些,尝到靡腻的脂粉气,浅笑吟吟,意有所指道:“我还以为裴郎这不知那不知全然不知,原来除了疼,都能知道些?”

裴颐之的目光从她身上翩然划过,望向未开启的窗。

日光穿过层层云霭,留下束束微光。他站起身打开了门,窗外骤雨初歇,天才还晴。

他嗓音微哑,仍是含笑:“雨过天晴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①。殿下,是好兆头。”

“你呢。”姜煐问,“你在不在好兆头中。”

“殿下不必忧心来日。”

“我在问裴颐之,你。”

“裴颐之呵……”他叹气,戏谑道,“是啊,他应当再清楚不过了。”

-

翌日,姜煐去青玄天师处仔细询问过能否附身于小朝仪身上,得到了否定的答案。

她请求天师为小狸奴做了一场法事,将它送回了玉清宫后山上。算是了了这段缘分。

回来时,云销雨霁,潮湿的水汽打湿了她柔软的裙摆,如同喝饱的海棠。她看见梁晗坐在廊下,想到是裴颐之在殿中抄经书,所以梁晗特地出来等候。

只是,她身旁的男子却不是玄盛。

他一身紧袖黑衣,远处看袖间腰身衣摆浮金骤现,腰上没有佩剑,但蹀躞带上分明有放置短剑的皮革袋。

他在海棠树阴暗处与梁晗说话,姜煐看不清楚他的神色。

她走至月亮门后,透过蝠纹窗仔细打量,男子长指狠厉地掐住梁晗的脸,俯下身,眼尾眉梢都涌着不可抗拒的怒气,咬着牙叫梁晗的小字。

“梁涴清,选错人了,那个草包帝姬能如何帮你?”

姜煐心里一窒,有种熟悉的杀意在心中弥漫。她小心侧身,见男子大拇指上套着一枚玉扳指,有丝惊讶。

梁晗面色苍白,眼尾发红,显然哭过。她胡乱伸手,想要推开身前的男人,可男人纹丝不动。

他一手将她揽腰抱起,一手没入她的发中,反而将她的口脂吻散,将她带到树干上坐下。

梁晗双腿无力,只能倚靠他,双手紧紧攥住他的衣襟,带着哭腔道:“姜烨你混蛋!”

他丝毫不顾旁人目光,吃吻软腻舌肉,直到梁晗发髻微散,口脂不见,适才急喘着笑了笑,用鼻尖蹭她的面庞,哑声道:“听闻你这几日和玄盛亲密得紧。”

梁晗脸庞浮上病态的赧红,狠狠道:“你派来的人,随你说便是。”

“涴清,涴清。”姜烨着迷地嗅着她发间香气,不断啄吻她的肌肤,把她的双腕牢牢反扣在背后。梁晗吃痛,冷着脸问:“我的婢女在哪里,将她放出来。”

姜烨闷声笑着:“不放,你要随我回陇中,她会说出去的。”

“姜烨——你这个疯子,你不能杀她!”

“你乖乖听话,我不杀她,乖乖的,我让你带她一起去,”姜烨哄着她,舌尖卷走她的泪,“你知道怎么做的,涴清。”

姜煐看见梁晗脸色煞白,随后定定如木偶般,闭着眼吻上他的唇。

海棠花落,一时荒唐。

姜煐扭过头要走,玄盛出现在她身前,用剑抵住了她的脖子。

好厉害的功夫,她竟然半点没感觉到。

姜煐稳固心神,当即扬唇道:“怎么,雍亲王世子想要杀了本宫不成?”

玄盛的剑挑开她的幕篱,眸心微缩,忽而跪地。

“此事你不说,本宫不说,本宫就当过去了,绝不吐露半个字。”姜煐冷道,“否则,你们都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玄盛躬身行礼:“是,殿下。”

-

回去的路上姜煐的心还在猛跳。

她并非害怕,而是从心中隐隐生出一种毁灭的**。她感到狂躁不安,冥冥之中一切历史轨迹正如脱缰野马。

姜烨。

她竟然从未想到他。没想到他逼迫梁晗私相授受,和他回雍亲王封地,他们父子俩简直欺人太甚!

姜煐绕回海棠树下,姜烨和梁晗已不在原处。她回到裴颐之屋内,坐下听裴颐之抚琴,泠泠流水声未抚平她心中狂怒,更加显露无疑。

裴颐之手背上最重的那道红痕微微发紫,被贴上了小块膏药,姜煐问:“谁贴的。”

“你。”

是小朝仪。

不愧是她,就算是利用裴颐之,也绝不能避免觉得他好看这一事实。

她拢住他的手,扯过琴来,随手抚动琴弦,弹得肃杀无比。见他似笑非笑,她将琴弦紧紧扣在琴面上,堵住龙池凤沼,压得裴颐之这把好琴无法出声。

她抿紧唇,闭上眼。

杀了!

她睁眼,眸中杀意猎猎。一团团心火燃烧脉络,将她的理智烧得粉碎。那些碍事的爱告状的小道士,还有雍亲王姜令方,他的世子姜烨,全都不得好死——

嗒。

姜煐呼吸一滞。

她缓缓垂下头,看见裴颐之将手放在琴上,从她手中救出了琴弦。

嗒,嗒,嗒。

一根根弦从她手中逃脱,发出滑稽声响。她不知为何觉得可笑,心境逐渐平复。

“我不善抚琴。”

“我知晓。”

她又说:“还不善言辞,不通感情。”

裴颐之静静听她说。

“我不擅者庞多,因而来此。却百无变通,一意孤行。”

她杀了太多人,救赎……罪过……一切真能重头再来?

可倘若她又杀了人……

她的情绪较再度翻涌上来,裴颐之的手越过玉腰,轻轻拢在她的手上。

“失礼了。”

静夜落花,山澹影长。屋内烛火长,余香袅,她在他的指引下调息盘坐,将一腔怒气暂且吐出。

待裴颐之剪了烛芯,闭上支摘窗时,姜煐仍闭着眼:“你不问问我为何发怒?”

裴颐之将银剪子放在桌上。他沉默半晌,含笑问道:“殿下为何生气?”

姜煐抬眸:“事态如脱缰之马,不受制之我。”

“道法自然,日前我已说过,殿下不必忧心。”

“什么都不做怎么行?”

“非也。”裴颐之熄灭香炉,浅淡兰香缭绕于她鼻尖,他胸前镜子正对姜煐,将她的面容照得清清楚楚。“去甚,去奢,去泰,再依从本心。殿下已在道中。”②

裴颐之微微一笑:“只是在下难免好奇,白日那个室内噘着嘴舞剑的小帝姬,实在和殿下不相似。”

姜煐想到姜烨唤她“草包帝姬”,大为不悦。她抄手哼声:“我小时候就是这般无理取闹,娇恣奢靡,很讨厌吧?”

姜煐偷偷看他的反应。

裴颐之一挑眉:“不算讨厌,并无太大感觉。”

姜煐咬牙切齿:“裴颐之!”

对她来说,好之恶之,皆情也,皆有动焉,惟无视不可也!

灭烛器刷的熄灭灯火,裴颐之照例铺开自己的被褥,姜煐尚不肯走。

“殿下,我有错。”裴颐之拽回自己的被褥,脸上没有一点迟滞,和他用来应付的微笑并无不同。

姜煐就地躺下,滚进他的沾着兰香气的被褥中,墨发淌在他膝头,圈圈绕绕,疏影幽幽。

她似叹道:“原来你不喜欢我的时候是这样的,裴颐之。可惜也很讨我欢喜。”

“殿下要睡了么?”

“赶我睡觉?好呀,我就睡在这里。”姜煐伸出手,双眸一弯,“你不想我睡在此,便抱我去床上吧。”

她不是没规矩,而是根本不将规矩放在眼里。

裴颐之道:“我已经向师傅请示,腾出一间新房供你使用,届时你只需说那理由便可。”

“不要。我不要。我偏要和裴郎在一起。”

她如假似真,裴颐之别无他法。他想起白日抄经卷时,小朝仪舞剑乏了,口馋要吃冰酪,也是这般在静芽面前撒娇——

裴颐之鼻息一滞。

他逾矩了。

不论是随意支使他的小朝仪,还是现下需得附身人偶,方才戴了个裴字红绳的她都生来高贵,将他当成解解闷的器具,喜欢啊,夫君啊,这种话怎可当真。器具,他这一生本就是器具,也不太可当真罢了。

裴颐之仍是浅笑:“殿下千岁,陛下万岁,在下又怎敢与天同寿?”

姜煐听来不是滋味,刚想驳斥,便听得门外传来一阵马蹄声响,有什么东西从空中掉下来,摔了个粉碎。

她觉得奇怪,打开门去看,几个小道士凑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讲话,她催裴颐之去问。

裴颐之整理衣冠,仍是翩翩君子的模样。待他回来,姜煐忙问:“怎么了,是不是郡主?”

裴颐之面色古怪:“郡主失踪了。”

姜煐横眉冷对:“不可能。”

她戴上幕篱,胸中好不容易平息的狂怒又涌上心头。

疾步而去,不过半刻,她看见中庭轮椅碎得一干二净,小朝仪面如土色,呆呆站在那里。

“明安郡主失踪了。”

“找,还不快找!”

耳边树影婆娑声不断,没再下雨。姜煐眼前仿佛出现那个大雨日,梁晗满是泪珠的脸。

“殿下,妾唯有一愿!”

梁晗之愿是什么来着……

是什么……

她太阳穴突突直跳,回过神来时,她手中已抢过堂上长剑,曳地而行。

裴颐之拉住她,眸光沉沉:“殿下去哪里?”

去哪里?

“殿下,妾唯有一愿!”

她想起来了。

梁晗希望死后回到祖坟,但她当时身在皇宫,被囚无依,也没能做到。

霎时间,所有声响回到她的脑中。

她听见小朝仪在哭。她年少有多娇恣,便流过多少眼泪,日后又变本加厉地施加在他人身上,从无安宁。

“裴颐之,你看,我原本只知啼泣。”姜煐微微一笑,“我何以至此?皇城犹唱靡靡之音,二年内无虞。三年后我被囚皇宫,四年后皇室堪忧,五年后外疆战乱不止,亲王欲动。我竟比你更知天命了。”

裴颐之深邃眉眼在阑珊烛光下神情难辨。

她深深喘了一口气:“这一次,梁晗没死,我要救她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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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明·谢肇淛《五杂俎》

②老子《道德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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