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明十七年七月,程廷与雍亲王回京,百姓夹道欢迎。虎符合璧而归,朝堂上,程廷跪拜,受迁骠骑大将军,承荫宣平公,雍亲王并不跪拜,当朝无礼。
朝堂上不便兵戎相见,说明双方各留有余地。可夜里的宴会上,有刺客朝姜煐而来,第一刀没入姜煐身后木椅上,再一刀,裴颐之从身后当场刺穿其双臂。
姜煐手无寸铁,雍亲王图穷匕见。
宴会乱作一团,带刀侍卫围住场地,姜煐没有下桌,反而继续。
只可惜,还未多言,刺客便咬舌自尽。
雍亲王道:“朝仪帝姬未俘获民心呐。”
“皇叔没来前,本宫自是好好的。”她站起来,敬了雍亲王一杯酒,“皇叔劳苦功高,久未来盛京,许是把规矩都忘了。”
众人都盯着,雍亲王眯着眼睛,轻哼一声,将酒水撒到刺客身上。
“祭奠死人应如此,本王记得这规矩,帮帝姬代劳。”
姜煐笑了笑,道:“听闻皇叔近日身子不好,是喝不得酒。”她把酒水撒到雍亲王桌边,“本宫无需皇叔代劳。”
这顿迎风宴不欢而散,姜煐在藏星宫闭目养神,听见门口有男子声音,晓得是程廷来了。他而立之年,又受战场打磨,身材高挺,一扫往日借酒消愁的模样,显得神清气朗。
裴颐之面色不善,一副没空理他的模样,随手关上藏星宫宫门,程廷大手一拦,弯着身子从缝隙中扭出来,拍了拍手道:“裴兄啊,这回是殿下叫我来的,你啊,拦不住。”
裴颐之脸色更差,直接甩袖走了。
“欸欸欸,好多年没见了,怎么不抱一个呢?”
姜煐走出来,看见程廷,说道:“他心情不好。”
程廷躬身拱手,笑吟吟道:“他心情不好算甚么,殿下心情好便行了。这人在外头冷得很,看见谁都不爱搭理,眼神都不带转弯的,臣非得在殿下这里参上一本。不过见到殿下就不一样了,不知他那个‘慎’字是慎在哪儿了,应该都慎在臣这儿了吧。”
姜煐笑道:“多年未见,程将军风采如旧。”
“不敢不敢。”程廷道,“受赐于殿下,臣必当全力以赴。”
程廷和裴颐之是少年友人,走到今日,无话不谈。他说起在千山围场时,本以为裴颐之另有计划,谁知一直在依着她做事。
姜煐也明白那个“另有计划”,原本,裴家的复仇想必是覆灭姜家吧,可裴颐之偏偏就执著于她,让裴柳氏也很头疼。
姜煐开口问:“雍亲王……”
“听殿下吩咐。”
若她需要合理上位,另寻时机便是。程廷说:“姜烨的死讯传到军队中,雍亲王一派发出不平之鸣,实在难以绞杀。但现如今,雍亲王人在盛京,又日日托病,一旦杀之,便可用相同的理由。这段时日,殿下不可放松警惕,务必以政事为重,否则便是重蹈覆辙,行先皇旧路。”
姜煐摸到自己小腹,点头。
她虽决心堕下这孩子,但不想让自己手上沾血。这是她对孩子最好的敬意了。
程廷走后,裴颐之还是显得不太高兴。
她知晓他为何心生不悦,她亦心不安。
她打趣道:“叔慎久未与程廷逢面,莫非和我一样,发现他其实是个美郎君?”
裴颐之眉尖一挑,成功被她带跑偏,似笑非笑道:“他?美郎君?”
唔。
姜煐眼睛一转。
程廷气宇轩昂,潇洒不羁,幽默风趣,现在官位在身,估摸着在盛京很受欢迎。但他眉眼凌厉粗犷,偶尔口出狂言,要说他是美郎君,确实有些勉强。
姜煐点头:“确实,要说这个名号,顾頫能担得上。”皮肤黑些,和裴颐之不一样的俊美,都有些冷。若要具体点说,裴颐之的冷,是冷中带雅、带柔;顾頫的冷,是冷中带着傲,带着嘲,说话也没裴颐之好听,向来是谁都敢弹劾的。
裴颐之这下抿着唇,话也不说了。
看起来更不高兴了。
姜煐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他以前真的在吃顾頫的醋。
“顾頫不是你一手提拔上来的吗?”
“是承了殿下的福,他才有机会受拜官位。”
嗯,说起来也是。
姜煐道:“顾頫确实长得不错,人品也好,忠心、踏实、能干。”
裴颐之坐不住了。
他脸色不佳,黑瞳盯着一个点,手上攥着玉带垂下的海棠,问道:“殿下觉得他好?”
姜煐盯着他,笑道:“是挺好的。”
他挣扎了许久,唇色都白了,一双黑瞳像夜里寥落的星,哑声道:“臣还有事,先行一步。”
姜煐本来就是逗逗他,哪曾想他反应这样大。她抓住他的手腕,问道:“你还不知晓?”
“臣应当知晓……”确实应当知晓。他在玉清宫遇见她之前,就有人告诫过他,她最爱俊美郎君。因此顾頫有才,他时而会担心她的目光在旁人身上流连。
他总是害怕她会一言不合就扔下他。
姜煐见他阴郁面庞,道:“你不知晓盛京城里头在传,顾大人养了只玉腰奴,正闹别扭呢。”
玉腰奴?蝴蝶么?
闹别扭?
姜煐见他不知晓,朝他勾了勾手。他瞧着她,慢慢弯下腰,将俊逸脸庞送到她的掌心中,听她依偎在他耳边说话:
“我听闻,顾頫老家有婚约的小娘子寻到盛京城来,说是要同他解除婚约。顾頫将人家关起来,说除非给他寻个女子替代她,让他满意了,才会解除婚约。小娘子当真给他相起亲来。这事儿盛京城闹得沸沸扬扬,还有人看见顾頫从荣福斋买了发钗。”姜煐笑道,“顾頫瞧上去冷硬,干脆利落,从不拖泥带水,还能做出这种事,总觉得挺有趣的。”
裴颐之站起来,神色怪异道:“若是殿下喜欢,不必管其他……”
“啊?我那是随口说说罢了。”
“随口说说的许是发自内心。”
姜煐忽然也生起气来:“你再说,我就不理你了。”
裴颐之沉默着,半跪在她身旁,手指勾上来,摸到她的小腹上。他若有所思道:“臣只是害怕、不安。”
“我也害怕、不安,”姜煐发脾气,推他,“我哪里喜欢过旁人,事到如今还满口胡言,你真是不要脸面!”
裴颐之这才笑出来:“是臣不要脸面,让殿下难过,臣领罚。”
正值此时,一个面生的小宫女端药来,说是太医院送来的。裴颐之还未听完便拂袖一挥,将药拂在地上。
“银针未验过。”
姜煐道:“是我叫她来送的。”
这点倒是没错。当时不想要其他人知晓,便让这个宫女送堕子汤。小宫女慌慌张张跪在地上求饶,姜煐道:“无事,过两日再送吧。”
他沉默道:“这是何药。”
姜煐说道:“你应当早就知晓了。”
他抬眸看她:“臣不知晓。”
他不愿知晓。
姜煐有些许不忍,沉吟片刻,说道:“这个孩子……不能留。”
姜煐本以为他会受不了,要她留下这个孩子。她其实也舍不得,但为了长远的未来,她不得不放弃。
他一笑了之:“臣无能,让殿下心难安。”
姜煐抚过他的脸:“好端端的又认错干甚么。”
他摇头,贴紧她的腰腹,落下一吻。
“臣都听殿下的。”
他闭上眼,抱紧她。
于是夏雨来的这一夜,姜煐服下了第三副堕子汤。它很快见效,叫姜煐疼得满脸是汗珠,面色奇差。她能感受到孩子的心跳,和对这个世界的挽留。
她和裴颐之之前便未有过孩子,哪知这一世第一个,她也没留下来。她忽而下意识很舍不得。但是走到这一步,哪能有甚么后悔。
两个时辰后,一切都安静了。她恹恹的,不再想看见人,也不想闻见血腥味,点了熏香,在床榻上听雨。
她没睡。
可慢慢的,她觉得乏力困顿,便闭上眼睛睡过去了。
她不再像从前那样做无谓的梦,仿佛杂乱无序的遥远的来日都是天火吞噬的卷轴。她从一片黑甜中醒来,闻见一点不妙的血腥味。
姜煐起身,顺着味道赤足走过去,隔着屏风看见熄了烛火的殿内,身着玄衣的裴颐之正坐在另一头。
她看不清他的神色。
“叔慎?”
她唤他,觉得他现下有些不一样。
裴颐之低低回应,说:“别过来。”
他向来都是想要靠近她,甚么时候说过别靠近。
姜煐绕过座屏,在月华下慢慢走近他,看见地板上拖着一条长长的血迹。
她反应过来,这是从他身上落下来的血迹。
他从来不喜欢穿玄色衣裳。
他身上有血。
她迟疑道:“……叔慎?”
裴颐之一贯清冷俊雅的面容上沾着血,像是泼上了难洗的墨汁,飞溅状。他手中握着环首刀,乃是青玄天师赠她的那一把,本该躺在她的匣中,现在却沾着冰凉的血。
他想伸手扶她,环首刀落到地上,清脆一声响。于是他的手一顿,收回去,藏起满手的血。
抬眸,他仍旧含着清雅的笑,极力掩去眉眼中的凌厉,如往常般温柔。
“臣以为,殿下睡了。”他问,“是臣搅了殿下清眠?”
姜煐鼻尖酸涩,方才那些疼痛和情绪,都随着看见他的这一刻倾泻而出,她伸手抹去他眼角的血,不稍时便掉了眼泪。
他显得慌张,低声询问:“皎皎怎么哭了?”
她摇头,只顾着摇头,站着抱住他。这下不得不沐浴,可姜煐身子不能沾水,裴颐之自己洗干净,拿着软帕子半跪在床边为她擦拭。
“你起来。”姜煐吸吸鼻子,“谁让你没事就跪着的,我不要你跪着。”
“嗯。”他站起来,坐在床边,替她整理好,将那一盆沾着血腥味的水端了出去。
夜雨声声催人眠,姜煐却完全睡不着。
她等他躺在身边,才钻进他的怀里。
谁都没有说话。
过了半晌,也许是一盏茶的时间,裴颐之的手替她捂暖了腰腹,扣着她的脖颈,低头吻了吻她的发旋。
他哑声道:“我杀了姜令方。”
她心头一悸。
他说:“皎皎再也不必感到不安。”
她的眼泪又掉下来,如窗外夜雨般没完没了。
他抚过她的发:“皎皎为甚么哭?”
是啊,未来一片坦途,有甚么可哭呢?可她只是难过。难过他们第一个孩子便被她权衡利弊,随夜雨藏进泥土。难过他再不愿意碰琴。难过自己不是心狠之人,从前却相信自己就是心狠之人,又怀疑,百般犹豫。
原来到头来,事情是有另外一种解法的。原来会担心,会害怕,会难过,会流泪也没有甚么罪。原来她身边真的有人可以为她奉上一切,告诉她你只管完成心中所愿,让她觉得活着很有意思,很快乐。
她接不上话,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襟。
他哄她,说:“别担心。”
皎皎,别担心。
“我会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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