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拿着一支蜡烛走下通往地下拱道的楼梯，马修小心翼翼的用自己的手把她的脸遮住，他已经长得很高，几乎能把埃利诺整个人包在自己的怀里。通常，我不偷听他们的谈话，只有那一次我懈怠了放哨的工作，偷偷脱了鞋子，踩在楼梯上，把耳朵凑近那一排铁门，因为我想听听埃利诺究竟是怎样为她的所作所为辩护的。

这样的作法并不能让我听清楚，因为他们待的地窖离楼梯还有段距离，但好歹能听见一点儿，因为地窖里非常安静。

“我答应过什么？”她问道，“我答应什么了？你怎么敢拿这件事来指责我？”

“在帕克斯特岩山上的时候，我跟你说我的生日愿望是我们永远在一起，”马修说，“那时候我说，我不再能把你当作是一个朋友了，我对你的感觉，和弗兰西斯也完全不同，你没有说话，但你吻了我，难道你有什么其他的意思吗？”

“永远在一起，这永远不会发生。”埃利诺说，“你让我觉得像低人一等又见不得光的下等人，和少爷偷偷下到地窖里偷情，你想对我做什么呢？亲我吗？抱我吗？因为你每天喝着我从牛身上挤下来的牛奶，吃着我从地里收上来的粮食，我就必须在你想亲我抱我的时候回应你、在你说爱我的时候说爱你吗？一旦我说不愿意，就要被嘲骂、被诋毁？我和你在一起是因为你年轻、快乐、英俊、热情，而不是我已经忘了你和你母亲给予我的耻辱和痛苦，如果你把我当作情人，那我当然也可以。”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早就对你说明白了。”马修急切的说，“诺拉，为什么不能把一切都抛到脑后呢？我们这么年轻，相亲相爱，你和我都知道我们永远不会分开，你对我说这些恶毒的话，好像自己从来没有爱过我，而那些亲密和感情都是装出来的，你否认自己的感情还不够，还要急着来否认我的，难道那样会让你觉得更高兴吗？”

我听见埃利诺冷笑一声，说道：“是啊，至少让我觉得痛快，你这个懦夫，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汤姆吗？因为他比你坚定、勇敢，哈里克的鞭子落到我身上，他就敢和哈里克打上一架，哈里克敢逼他去做什么，他就偏偏不做，而不是像你这样，等到有一天我和你同床共枕，你还要在我耳边说着妈妈教给你的规矩，谢谢你，马修，我还不打算嫁给莱德克利夫太太！”

“不管你嘴里怎么说，不管你变不变心，不管你怎么想把我甩开，反正——”马修咬牙切齿的说，“反正你总不能摆脱我，爱我就要爱我一辈子！”

“你就是这么傲慢，是吧？”埃利诺说，“一个人，要不是另一个人的奴隶，怎么会说爱一辈子就爱一辈子，我可从没说过爱，如果你要那么想，我才不会觉得抱歉，而是让你为自己的愚蠢和傲慢买单，承认吧，你就是把我看作奴隶一样！总是自以为是的把你的想法强加到我头上！”

“你得给我点时间，”马修说，“你知道我们以后会是什么样的，我发过誓会让你离开这种生活，每次去爸爸的墓地，我都会在心里对他这么说。我们结婚，然后就和小时候一样！我从前没有把你看作奴隶，以后也不会！”

“给你点时间？”埃利诺说，“不觉得耳熟吗，马修？这样的话，只有那些懦弱无能的男人才会对女人讲，但从你嘴里说出来，我一点也不意外。”

急促的脚步声从地窖里传来，我赶紧向地面上走去，低头假装做针线，听见马修大声喊：“诺拉……诺拉……”

接着他们好像狠狠撞在了一起，马修嘴里说着：“别离开我，诺拉，答应我别离开……如果汤姆真的让你快乐，我想我一定会高兴你和他在一块……可是我们都知道那不是真的……你恨妈妈，恨哈里克，所以你想用汤姆来让他们生气……他会认识你喜欢的那些夜游虫吗？他会和你一起去帕克斯特岩山上画风景吗？他什么也不会，满嘴烟味，只知道赶着马车向农民兜售假货……想想我们的以后，你能离开现在的一切过上体面的生活，而他不能，可是你和他在一起，你就永远不能离开这一切了！”

“如果你想羞辱我，那么你达到了目的，你这个傲慢讨厌的家伙。”埃利诺好像很干脆的打了他一巴掌，令我十分愕然，“你以为自己有钱、有地位，就可以把那种体面的生活当作恩惠施舍给我，让我和心上人分手，转而和你在一起？”

“傲慢的人是你！是你要欺骗自己的心意，和一个根本不喜欢的人在一起！”马修痛苦的喊道，“你为什么这么做呢，诺拉？你会害死自己的，你明明知道我对你是怎么样的，却一再指责我是玩弄你的人！”

“你亲吻我，逼出我的眼泪和回吻，知道我是怎么热烈的爱着你，你得意了，就狠狠的把这份心意弄碎，因为你恨这栋宅子的女主人！仅仅因为我是看起来更体面的那个，因为我是那个女人的儿子，你就这样做了，我难道不会痛苦吗？难道不会感到耻辱和悲伤吗？”

“如果你感到痛苦和耻辱，为什么不放弃呢？”埃利诺说，“放弃你的痛苦吧，够啦，别管我了！回去做你妈妈的好儿子吧！”

“因为一想到要离开你，那对我来说比饶恕你还要痛苦一百倍。”马修好像一边疯狂的吻埃利诺一边说，“我爱给予我痛苦和耻辱的那个人，因为你，我轻而易举的就做到了，你呢？你能因为我做到吗？”

这时候，我感到时间流逝的如此快，因为太阳逐渐弱了下去，我能远远分辨出教堂那头的山坡上出现了一大堆人。

“她要回来了，”我向拱道里喊道，“你们得快点结束。”

“我得走了。”埃利诺努力的从马修的拥吻里挣脱出来，冷漠又紧张地说，“让她发现了这一切，她会让我直接死在这儿。”

“不，你今天决不能走！”马修似乎紧紧搂住了她，“我知道你和汤姆在打算什么，一旦你在我眼前消失，你们就会骑着马跑到我找不到的地方去，你要丢掉这一切，也包括我！”

“你就任由他胡闹吗？”我焦急又激动的喊道，“他什么惩罚也不会有，可你和汤姆的计划可就落空了呀！如果她知道你和马修还在一起，你猜她会把你送到什么地方去？”

“该死！我当然知道！”埃利诺叫道，“她会把我送到不付钱的寄宿学校，那儿的孩子每年都会因为生病死去一大半，那时候你会来看我一眼吗？马修，你这个混蛋！还是说，你更想让我一辈子待在修道院里！跟那群活死人过一辈子！”

接着，拱道里传来一声清脆的声响，她不停的咒骂着，我知道她应该又打了他，她走的很快，把楼梯踩得吱吱呀呀的响，冲出来后立刻跑向了附近有树的地方。

我下到拱道里去查看马修，在那一刻，我想我已经了解了他，我明白他是多么渴望拥有埃利诺，也明白她给予他的痛苦和折磨。在昏暗的光线下，他的额头冒汗，脸色苍白，一边后退一边用手掌捂住自己的脸颊，直到后背靠在冰冷的砖石墙壁上，慢慢滑了下去，他把自己缩成了一小团，蜷在墙壁的角落里，两条胳膊紧紧抱住自己，只留给我一个蜷缩的背影。

我的预感多准呀，先生！我觉得他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答案，是不会那么轻易放弃的，这天夜里我因为总想着这件事，没有睡着，大概离午夜还有一段时间的时候，我听见一楼有人走动的声响，披了衣服拿着蜡烛出去看，马修果然穿着睡觉前穿的白色衬衣衬裤，踩着皮靴，举着蜡烛朝外面走去。

“天哪，你身上得穿点别的，”我向他走去小声急切的说，“你完全是疯了，你知道吗？你必须回房间去，明天再去找她，如果你觉得不行，我可以替你去给她传话。”

他很冷漠的看了我一眼，我从没想过会在他身上看到那么冰冷的眼神，然后他没有和我说一句话，就拉开门向埃利诺住的地方走过去，我心想，他现在是什么也不在乎啦！幸好和埃利诺同住的那个女仆今晚回家去了，不然他一定会把利特菲尔德搅的天翻地覆！

他走到那排屋子前，靴子上沾满了露水和草丛的泥泞，他就那样敲了敲门，我看见门被打开，然后屋子里被马修拿的蜡烛照亮了一点，他什么也没说就挤了进去。

我提着灯走到那排屋子的附近，心想不能让他们做出什么伤风败俗的事，也最好别让周围的仆人发现。事实上，我可以保证他们没有做你想到的那种伤风败俗的事，先生，也许你已经发现，这些故事并不能让人心情愉快。

“你简直疯了！”我听见屋子里埃利诺激动的压低声音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知道我今天下午很粗鲁，但只是想让你知道，”马修说，“你羞辱我这件事并不让我气愤，如果我为你恨我、利用我而对你生气，那我们早就分开了，我受不了的是你竟然要和那个蠢货私奔。”

“是这样，”埃利诺无所谓的说，“我在这个鬼地方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但你还没报完你的仇呢。”马修立刻说，“你还没有做完你该做的事，你和他走了，然后呢？我妈妈她会高兴疯了，因为你再也不会成为她的拖累和包袱，再也不会找她的麻烦、让她烦心、让她时时刻刻提防着要拐走她亲爱的儿子，而哈里克，他给予你的那些痛苦，你要怎么办？你忘记那些晚上，我给你上药时，你说过的话了吗？”

“那又有什么关系？”埃利诺说，“如果我能立刻结束痛苦，这些仇恨再等等也没什么，重要的是我知道他们终究会得到应有的惩罚，我永远不会忘记，而现在我只想赶紧结束痛苦，选择最快也是最有效的方法报复哈里克。”

这简直不像她说的话，可是我也没办法辨认真假，也许你能自己做出判断，布朗先生。

“最快也是最有效的办法，就是从哈里克身边抢走他的儿子吗？”马修奇怪的笑了笑，“你觉得他是你能实现计划的唯一人选，是吗？”

“我有什么样的计划？”埃利诺问。

“我从来搞不懂你有什么样的计划，”马修伸出手想要抚摸她的脸被她甩开，仍旧喃喃的说，“我知道那个蠢货和我一样也搞不懂，他只是想得到你，但其实什么也不能为你做，他知道你的残酷和虚伪吗？他知道你一直欺骗他、甚至欺骗你自己吗？他能在你吻我、羞辱他后依旧带你走吗？你知道他一定不会，不然就会告诉他我喜欢你这件事，那你又为什么要选他呢？”

“你真是傻透了。”埃利诺仰头看着他，“那你能为我做什么呢？想想这个问题，想想你会失去和得到什么，然后回去睡觉吧。”

“我已经想过了。”马修把她的手掌拿到自己的脸上和嘴边，轻轻吻着说，“答应我，今晚不要再生我的气了，好吗？”

在那之后没几天，汤姆从镇上酒馆回家的路上溺水死了，每个人都对此感到震惊，因为他不像他的父亲，他一点也不爱喝酒——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布朗先生，对不起，我得打碎你的幻想，那个晚上埃利诺一整晚都和我待在一起，莱德克利夫太太把这个作为惩罚，要我一定要教会埃利诺针线活，所以——不要再问马修那时候在哪儿了，先生，请你把它看作一场意外吧，你瞧，我说过这不是个令人愉快的故事。

哈里克几乎在几天之间就变老了，他更加频繁的喝酒，但可怜的是儿子的死亡让他不再有力气用鞭子了，我们都说他迟早会把自己搞垮，果然两年不到他就死了，被发现摔死在一个山崖下，头顶是人们经常会走的山路，农庄里的人有时候会在那儿放羊，大概是他走到那儿的时候土壤松裂崩塌了，没人追究这件事，我们都觉得他患上了很严重的肝脏疾病，即使没有这场意外也将不久于人世。

不过他走之前应该很痛苦，那天他很罕见的没有喝酒，所以很明显是清醒的，医生说他的腿摔断了，腹部的器官出了很多血，应该是有意识的却不能动弹的在那儿躺了一阵子，然后绝望悲惨的死去。

你问我埃利诺知道汤姆和哈里克的死后是什么样的反应？她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没有流眼泪，我相信如果她有什么反应的话，会很容易暴露她和汤姆的暧昧关系，事实上，根本没人怀疑到她头上来。她甚至听到消息后还在低头认真的缝衣服上的纽扣——我从来不敢想象她还有这么认真学针线的时候，只是当我检查她手里的衣服时，发现她把纽扣全都缝错了。

至于哈里克死的时候，那时候没人关注埃利诺了，因为哈里克去世后没几天，她就离开了这个地方，这是下一个篇章会发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