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赏月

叶夏至真的坐在那里,看着黎臻喝完了一整碗蔬菜粥,又盯着她吃了些糕点小菜,这才放心离开。

他离开前还义正辞严地开口:“中毒这么严重的事情,要好好睡一觉养养精神,明日我还会来陪你吃饭的。”

叶夏至正欲拉上房门离开,长衫袖口却被黎臻轻轻攥住:“为什么?”

叶夏至没太听清,他疑惑道:“什么?”

“小叔叔,你为什么要做到这种程度?我是死是活有什么所谓?明明有那么多人,都期盼着我早点死掉。”

黎臻语气中多了几分自嘲:“更何况,我死了这个位置就属于你了……”话音顿了顿,黎臻抬眼看他,“不是吗?小叔叔。”

叶夏至方才舒展开的心又因这句话而紧紧攥了起来,心疼亦或是怜惜这样的情愫铺天盖地翻涌而来,他没忍住抬手摸了摸面前少女的头。

黎臻整个人瞬间僵在原地,她有些震惊地望着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的叶夏至有些尴尬地把手停在黎臻的脑袋上,此刻拿也不是放也不是。叶夏至心头一横,最后又以一位长者的模样故作成熟地拍了拍黎臻的头。

“权势地位于我而言不过身外之物,你是我的侄女,兄长既然死了,那你就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当然不会希望你死。”叶夏至看着黎臻,仿佛还要说些什么,最终也只是轻叹一声“你要不要……算了,今晚什么也不要想了,好好睡一觉吧。”

黎臻跟着他的步子走出了房间,目送着他下了阶梯,从院落里走过,最后慢慢走到了那间她为他准备的房间内。合上门扉时,叶夏至向她挥了挥手,示意她快些回去,黎臻点点头。

未过片刻,房间亮起烛火,不久后,又陷入黑暗。

黎臻遥遥望着叶夏至的房间彻底暗了下去,这才回到房间,她褪去外袍,呆呆地坐在床边,有些无措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心绪复杂的她,并不明白这种情绪是怎么回事。在叶夏至之前,从没有人这样对待过她,像是把她视作珍宝般小心翼翼地哄着,可她好像并不排斥他的安慰,反而……有些喜欢。黎臻竟然有些期待明天,在这种淡淡的雀跃感中,她久违地做了个好梦。

叶夏至合衣躺在床上,他的思绪也纷乱异常。临行前,爷爷说过此行让他探听朔夜派的虚实,但实际上最重要的是要找到一个十七岁的姑娘。找到她后,也不能随意行动,这姑娘理应是有一双特别漂亮的眸子,手腕处有一朵红梅状胎记。倘若找到这姑娘,不必打草惊蛇,不要僭越,找机会离开,剩下的事情爷爷自然会有办法。

他问过爷爷,为何要找这样一个姑娘?这姑娘又是谁?

可爷爷那时却闭口不谈,只嘱咐他务必要找到那女子。

一入朔夜派,叶夏至看着满院看上去都只有十几岁的少女陷入沉默。被带着参观时,他找机会瞥了眼清曳的手腕,并没有找到那处胎记。

那时的他,正愁自己的计划要怎么推进。花园里那双带着梅花胎记的手就忽而握住了他的胳膊。

那人竟然是黎臻。

黎臻的手腕有那朵爷爷要找的红梅,为了确认不是自己误看,方才他在为黎臻掖被角时仔细地检查了一遍,手腕骨节处一朵红梅,确实是她没错。

叶夏至又想起了黎臻所说的话,这派中很多人都恨她。这与爷爷的嘱托又有什么关系?

思绪纷乱异常,这其中盘根错节的关系让叶夏至莫名有些不安。

次日傍晚,叶夏至正要去寻黎臻,却见清曳出现在自己门前,她认真开口:“昨日之事是我做错,彦少主,对不起。”

叶夏至这才想到昨天,倘若不是黎臻,自己恐怕真的会因清曳而受伤。但他其实也能理解清曳的想法,本来黎臻在教派中就茕茕孑立,形单影只。现在又平白无故出现一个要与她争抢掌门之位的黎彦,清曳陪了她这么久,自然也要为她做打算,究其本质还是各为其主、立场不同罢了。

“昨日阿臻已经罚过你了,我可以当做这件事未曾发生。清曳,你的道歉我收下了,这件事就此翻篇吧。”

“你还有其他事情吗?”

叶夏至穿了件绿色长衫,发丝也高高束起。问完这句话下意识抬头看向楼上黎臻的方向,四目相对,黎臻也浅浅弯起唇角笑了笑。

“回彦少主的话,掌门让我问问您有什么忌口,稍后想同您一起吃饭。”

“我?”叶夏至也笑了笑,随后收回目光开口道:“我什么都吃一点,只是肉吃得少。”

“奴记住了,这便去厨房准备,稍后再来唤您。”清曳向他行礼退下。

叶夏至开口道:“多谢,辛苦了。”

叶夏至转身回房,他看着自己摆在桌上的长琴,轻轻拨动琴弦。

当年爷爷教他武艺,那时他该唤爷爷师父,爷爷说叶夏至是他见过最有天赋的练武奇才,无论任何武器他都能在很短时间内用得得心应手。可在某日,叶夏至随师父接到求援,他亲眼看到了一村人被屠,无论是老人还是妇孺皆变成了血流成河的尸体。他费尽全力找到凶手为整村人报仇后,痛苦地断了自己的一把长剑。

自那时开始,他忽而就不再练剑或者其他任何武器,无论是用来保护别人还是用来伤害别人,总会有人因为武器而失去什么,这种失去感让他伤心。叶夏至讨厌这一切。

也是自那日开始,他唤师父为爷爷,弃剑习琴,同时放弃食肉。

一曲方罢,叶夏至的房门就被叩响。

“彦少主,掌门唤您一起吃晚饭。”

“知道了,我这就来。”

无论黎臻是什么身份,既然她就是爷爷要找的人,那先将她保护好总归是没错的。

夜幕降临,点点星光落在碧波池水中,黎臻在院落之中望着一方弯月怔愣。叶夏至没有打扰她,挥手遣退了四周侍女,坐在石桌前看着心神不宁的黎臻。

“在想什么?”叶夏至开口。

“小叔叔,你看月光那么亮,但却感觉不到一点温度,冷得让人心寒。”

“可月亮能与人共赏,太阳虽然暖和,却连直视它都很难做到。”叶夏至倒了杯热茶推向黎臻“因为太刺眼了。”

“小叔叔,那你喜欢月亮,还是太阳?”黎臻握起那杯热茶,浅浅抿了一口。

叶夏至思索良久,认真开口:“月亮。”

黎臻又笑了起来,她的声音带了些雀跃“我也是,过去很难熬的日子里,我都是看着月亮熬过来的。这一弯月光,也算是我的多年旧友了。”

“小叔叔,你是从外面来的,平常的百姓,也会赏月吗?”

“会。有专门赏月的节日,叫做中秋。那天人们会和家人团圆,一起赏桂花、吃月饼。”

“月饼好吃吗?”

“有好吃的味道,也有不好吃的味道。”

“我也很想尝尝,你说的月饼。”黎臻突然很小声开口。

“会有机会的。”叶夏至看着黎臻,认真开口。

“阿臻,你昨日说,他们不喜欢你?为什么这么说?”

“我自幼丧母,父亲将我丢在北越阁偏殿中,我跟在那里的嬷嬷身边,他隔几个月会来看我一次。待我大一些了,黎长老就把我接到北越阁正院里,我以为父亲要将我接回去了。可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

“没想到,父亲压根不管我也没问过我。我进正院是因为我长大了,可以用来试毒了。黎长老是江湖上出了名的用毒之人,他为了研制出更好用的毒药,就会在我身上反复尝试。”

“你父亲不知道吗?”

“父亲,大概也是默许的吧。”

叶夏至觉得自己那稍稍平静的心,又变得波澜起伏。他轻声开口:“那后来呢?”

“后来……一次次中毒解毒搞垮了我的身体,我气息奄奄的时候,父亲也来见过我。他丢给我几本剑术秘籍,让我修习。见我练的很好,父亲后来又给我带了枪术、鞭术与刀术的书。父亲来的次数比之前多得多,后来在我十四岁时,他居然还为我准备了一把双刀。”

所以才有门门武器都会的传言,因为想要活下去,想要以这种方式来讨好父亲,想要摆脱那种年年岁岁中毒又解毒的日子。叶夏至的心突然变得酸涩又难过,旁观者且如此,那事中人黎臻呢?

“见我能力一日胜过一日,黎长老也不再用我试毒,可我常年与毒药相伴,身体耗损严重,体内大量余毒未解,活着也是勉勉强强。父亲病重时把我接回了东越阁,可能是人之将死,不想再任人害我。只是时机太晚,那时我早就毒入骨髓。黎不语便乘势在东越阁附近栽种了会引起我体内余毒的断肠花,为的就是告诉我,即便我离开了北越阁,还是受他桎梏。父亲没有多余心力管我,其他人也无法救我,虽然我此时的武艺杀黎不语易如反掌,但我可能还没近他的身,就被他毒死了。”

黎臻慢条斯理地讲述着这些事情,那平静的神色仿佛这些是发生在其他人身上一样。叶夏至突然觉得很痛苦,就像是那些毒下在自己身上那般痛苦,一村人满身血迹的模样又浮现在脑海,叶夏至对上黎臻的双眼。

黎臻却突然避开他的眼神认真开口:“小叔叔,你再跟我讲讲外面的事情好不好?”

“你想听什么?”

“你们还会庆祝其他节日吗?那时是什么样的?”

“正月十五上元节,百姓们会观灯祈福。与家人一起同游街巷,在夜市上大家赏花灯,猜灯谜,热闹异常。今年新帝继位,上元节更是摩肩擦踵,烟火绚烂。”

“花灯吗?我还没有做过花灯呢,我还想去逛逛夜市,我喜欢热闹的感觉。”

“你既然喜欢热闹,那恐怕你也会喜欢二月十二花朝节,这是专属女子的节日,京中女娘大都采花赏花、做花糕、行花令、以花为媒广交好友。你这样好的性子,一定会结交不少好友。”

“小叔叔,你怎得知道女子节日里做些什么?”黎臻忽然坐直了身子。

叶夏至被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愣神,他也是因为教中师姐师妹才知道这花朝节的,可在这种时候他确实无法如实坦白,只得寻了个由头:“我……我有在书里看到过。”

“原来如此。”黎臻认真地点了点头,又开始回忆方才叶夏至关于花朝节的描述,她抿着唇轻轻笑了“赏花吗?我向来不太喜欢花,不过我还是很想去看看那花朝节是什么样子。”

叶夏至看着黎臻眸子里闪过的期待与向往,甚至没有深思就脱口而出:“黎臻,你要不要跟我走?我会给你找最好的大夫……一定会治好你的顽疾。”他语气坚定,情绪也有些失控。

“小叔叔也会如此着急啊?”黎臻笑得无奈“可惜,我已经走不了了,我没几天可活了。”

月光皎洁地撒向湖面,叶夏至猛地僵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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