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夜幕四合之时,孙元溪才从房间里走出来,叶夏至上前几步开口:“孙大夫,阿臻她这是怎么了?”
“中毒。”孙元溪伸了个懒腰,又懒洋洋开口道:“她这是多年顽疾,你若想知道可以自行问她。”
话毕,孙元溪迈着略显疲态的步子走下阶梯,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她又回头对叶夏至开口道:“彦少主既然无事,不如在这里等等她,待她醒来记得叮嘱她吃晚饭。”
孙元溪笑着补充道:“她从不听这些下人的话,我想你是她的长辈,你的话她应该会听一些。”
叶夏至闻言愣了一瞬,点点头:“我知道了,我会看着她,让她好好吃饭。”
孙元溪这才抬步离开东越阁。
叶夏至看着一侧轻轻合上的房门,转头对门口侍女吩咐道:“姑娘,劳烦去厨房准备些掌门平日里爱吃的,”侍女正要抬步离开,叶夏至就又叫住了她“稍等一下,辛辣的不要,过凉的也不要,过于刺激的也不要,”
叶夏至思索片刻,又对那侍女补充了些话,最后温声道:“辛苦姑娘了。”
侍女得了吩咐便匆忙去准备。叶夏至在门前犹豫良久,还是抬手敲了敲房门“阿臻?我进来了。”
房门被他轻轻推开,几个侍女在窗边煮着小火炉熬药,黎臻着了件白色中衣在床上阖着双眼。叶夏至压低声音问那正在熬药的侍女:“她可醒来过?”侍女摇着扇子轻轻摇头:“回少主,未曾。”
“那往日,她会昏迷多久?”
“最多不过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可自二人从黎不语的花林回来,已经过了至少三个时辰。叶夏至不免有些忧心,毕竟她是为了救自己才中毒的。
他将视线转向床上的人,只见黎臻唇色惨白,额头沁出细汗。看着她这副模样,叶夏至不由得生出几分恻隐之心。即便是恶人,也是为了他才变成了这样,理应由他照料才是。
叶夏至拿起床边的方巾,在盆里打湿,动作小心地擦拭着黎臻额头的细汗。他放下方巾时,侍女恰好将熬好的药为她端了过来,放下后便要转身离去。
叶夏至叫住她:“怎么要走?”
侍女老老实实回答他“这药往日都是由清曳姐姐服侍掌门服下,掌门服药不允旁人在场,今日不知为何清曳姐姐不在,奴去唤她过来。”
“不必了,她今日领了罚,怕是过不来了。既然如此我来就好,你们走吧。”
侍女躬身行礼,轻轻退出房间拉上了房门。床上的人依旧不见醒,叶夏至想要为她掖被角,这才注意到她露在被子外的手腕。
白皙的手腕上全是近乎紫色的淤青以及渗血扎过针的痕迹。他抬起她的手腕将其小心地放入被中,神色略显震惊。
黎臻她这究竟是怎么了?
江湖传闻,朔夜派新任掌门黎臻,心狠手辣,武功盖世,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尤擅刀类,一把双刀用得活灵活现。十四岁时就一人屠了青城一教百人。
只是哪怕做过如此恶事也没人知道,黎臻她居然是个姑娘。
叶夏至看着床上轻蹙眉头的人,却由衷开始怀疑这传闻的真实性,可能是因为今日得黎臻搭救,他总觉得江湖传闻大抵还是有失偏颇。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轻叹一口气,将被角掖好。转身想去看看备饭菜的人准备的怎么样。
忽而只听身后传来微弱的女声:“小叔叔……”
“……无缘无故地叹什么气啊?”
黎臻的声音很轻,她挣扎着要坐起来。听到声音的叶夏至连忙回头,转身扶着她的肩膀让她坐好。
黎臻苍白的神色没有得到丝毫缓解,但那双透亮的眸子却依旧粲然有神,她抿唇笑道:“小叔叔,刚刚吓到你了吗?”
“你一直这样吗?”
叶夏至也在床边坐了下来,对上了黎臻的视线。
“也不算一直,中毒太深,毒素进入骨髓。只要诱发,就会变成这样。没关系的,我早就习惯了。”
“可你不是兄长独女吗,为何会中毒?”叶夏至更加疑惑不解。
听见这句话的黎臻有些不自然地扭过头去,像是并不想谈及这些。
见状叶夏至将视线又投向床边的药,药碗依旧漾着热气,他自然而然地端起那碗药轻声道:“还热着呢,刚好可以喝。”
黎臻噗嗤一声笑了,这一笑却让她的神色显得精神了些“小叔叔”
“嗯?”叶夏至端着药碗回应她。
“你这是打算喂我吗?”黎臻将视线投向面前正握着勺子的叶夏至。
忽然被点破,不知为何叶夏至竟突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清了清嗓子:“清曳不是领罚去了,我们叔侄二人……喂药这种小事何足挂齿。”一句话说得没头没尾,耳尖也隐隐有些发红。
黎臻捕捉到了那细微的瞬间,她自叶夏至手里接过药碗“那侄女便谢谢小叔叔好意,只是……”
黎臻眉头轻轻皱了起来,语气却轻柔又耐心:“这药苦得很,小口喝怕是会唇齿发麻,我还是自己一口气喝完会比较好。”
话音刚落,只见黎臻端起那瓷碗仰头将那些涩得发苦的药汁一饮而尽。
接过空碗的瞬间叶夏至连忙把帕子递给黎臻,黎臻神色如常泰然自若地轻轻擦了擦嘴,又将帕子搁置在一边。
叶夏至看着面前的黎臻,她只是面色如常地喝完了一碗药,他却不由得开始想象她这么多年如何一碗又一碗地喝过这些药。中毒不可能是随意中毒,哪怕她被人残害这么久,还依旧会拉自己一把。
黎臻的容貌在这时好像一点点变得清晰起来,并非传言中的心狠手辣,倒恰恰与之相反。叶夏至将视线落在额间的红色花钿处,黎臻本就生得漂亮,这花钿倒是锦上添花。
这样认真的注视让黎臻有些在意,黎臻转头有些疑问地对上叶夏至的视线,叶夏至颇为不自然地移开目光,心像是床头明灭不定的烛火,不安定地跳了几跳。
“毒是黎长老下的,那片花林也是专门为我准备的。”黎臻拢了拢身前的被子,轻飘飘地开口。
“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为何要这么做?居然想直接取你的性命?他竟如此恨你?”
黎臻的视线又看向被褥上自己那双苍白又骨骼分明的手,她的目光中多了些不解与讽刺“他当然恨我,连我父亲,也恨我。”
“恨便恨吧,时至今日我不还活得好好的吗?这群人的恨就随他们吧。”
像是意识到自己说了太多,黎臻连忙转换话题:“小叔叔,我人也醒了,药也喝了,这下你总算能放心离开了吧?”
闻言叶夏至摇了摇头,他起身去桌边倒了杯水递给黎臻“刚刚的药很苦吧,先喝点水压一压。”
叶夏至望着黎臻,看她小口喝着杯里的热水,突然就很想再对她说些什么。他缓缓坐在床边,声音清亮温和,说出的话却又异常坚定。
“阿臻,不管他们是爱你或是恨你,人死之后都会化为一抔黄土,爱恨似乎也不是那么重要的事情。若是纠结于这种问题而误了大好春光岂不可惜,我今日见你,花钿也好、耳坠也好、裙衫也好,都特别漂亮,与你很是相衬。”
“对了,你一整个下午没吃饭会不会有点饿?我嘱咐厨房做了吃的,看你吃完饭我就离开。”
叶夏至自顾自地说着宽慰的话,床榻之上的黎臻却觉得奇怪。这人分明不是她的小叔叔,假借这个身份来到她身边。自己甚至还没能查出他的目的,他却这么自顾自地开始扮演起小叔叔的角色,是入戏太深了吗?
不过他方才的这些话,却从没旁人对她说起过。不知为何,叶夏至话中的意思明明是反驳她,说他不走还要看着她吃饭,她听着却总觉得很开心,暖流缓缓自心头涌起。她甚至有些压不住嘴角的笑意,很轻地回应道:“那好吧。”
黎臻想要开口时,房门被人叩响。门外侍女温声开口:“彦少主,您吩咐的饭食已经做好了,请问是此刻传唤还是另作安排?”
叶夏至闻言将视线投向黎臻,似乎是想要她的意见。黎臻轻轻点了点头,叶夏至这才朗声道:“此刻传唤吧。”
几个侍女拎着食盒走了进来,将那些餐食摆在桌上,便前后撤了出去。
黎臻披了件外衣,稍作收拾便跟着叶夏至走到了桌前。桌上并没有摆着很多饭食,只是一碗加了很多蔬菜的粥,几道温热的小菜,和一叠黎臻叫不出名字的糕点。
“这几个菜都是我喜欢吃的。”黎臻坐在桌前,双手捧起那碗粥望着那些饭菜开口道。
“我听孙大夫说你是中毒了,便没有让厨房做太过刺激的饭菜。这几个菜你平日爱吃,想必此刻多少也能吃一点。你手里的是蔬菜粥,是我师……我云游时有人在我生病时做给我吃的,生病时难免胃口不佳,这样吃会让白粥变得更美味。”
叶夏至介绍完了,又将那叠糕点往黎臻面前推了推:“这是蛋黄酥,我托她们做了好几个口味,你可以尝尝合不合口味。”
黎臻拿起一块蛋黄酥,酥脆甜糯,入口即化。浅淡的甜意逐渐扩散,黎臻很快吃掉了一块。
“很好吃。”
黎臻又拿起勺子喝了一口碗里的蔬菜粥,与刚刚甜糯的糕点风味不同,这粥是咸口,黎臻一口就吃出了里面精心准备的蔬菜,不得不说,这样吃真的会比往日那种吃法更开胃。
“谢谢小叔叔,我很喜欢。”
少女扬起灿烂的微笑,那双桃花眼在此刻那么澄澈纯粹,在摇曳烛火中显得格外动人。
四目相对间,叶夏至忽而转开了目光,有些狼狈地开口道:“喜欢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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