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宫中学的最多的本事是逃跑,其次是药理。转念间,我便从袖间猛然洒出一把毒粉,旋即推窗翻出去。好在他们今夜本不是为我的公主身份而来,带的人手并不多,我很轻松地逃离了院落。
晋梁城有宵禁,夜间道路上不见多少人,唯有一盏盏的绢纱灯映亮道路。我不识这里的路,只知道尽量往城门方向跑。这样天一亮,也到了李衍入城的时候,我能让他看见我。我一路狂跑,不知过了多久,听见了许多人的脚步声。
是一队人在往这个方向走来。
我屏住呼吸,尽力攀上旁边的墙,伏在屋顶上,只见有数十个带着与抓捕我的人相同的面具的兵士列队前行,在他们中间,则有六个侍人抬着一顶软轿。
能在宵禁之时如此出行,这轿中的,会是黄鹂吗?
我缓缓地抬起一点身子,这下可以看见,轿中之人穿的是男子的衣裳。不知为什么,我下意识地有些发怵。我抿起唇,知道自己在这种逃命的时候不该起好奇心,便想低下身子来。
就在那一刹,风拂动轿上的纱帘,露出轿中人的形貌。
我的呼吸滞了一下。
那人容貌俊美,肤色苍白,眉目间竟然十分眼熟。
不是黄鹂,那大概是所谓的代主了。
月光朗照,流在青瓦上,反出水波一样的粼光。我把脸颊贴在冰冷的瓦片上,静静地等待着他们走远,直至离他们的声音消失已过去了许久,我才放松下来。
我已经倦怠至极,甚至想就睡在这瓦砾上。
“鹤昌公主。”
这声音熟悉极了。我睁开眼,一下子坐起。
原来我攀上的屋檐是一个偏院的房顶。这院子不大,中栽一棵巨树。树下人身披月光,温润明皎,竟是贺浔。
“你怎么在这里?”我的鼻头一下子就酸软起来。我揉揉眼,左看右看,确定不是出现了幻觉,才从屋瓦上站起来,快步走到边缘,朝他展开双臂。
我知道,只要我从这里跳下去。贺浔就一定会接住我,就像我们儿时做过无数次的游戏一样。
果然,我稳稳当当地落入那个带着干净气息的怀抱里。
贺浔给我烧了水洗漱,又拿起我换下的衣服想要去洗净。我慌忙叫住他:“我……我实在害怕,你就在这里陪着我,好不好?”
贺浔似乎愣了一下。我听见他搬凳子的声音,听到他的回答从屏风后传来:“好,子稚就在这里。”
距离极近,我把身子往水下埋了埋,怀疑是水汽蒸腾,热得我的脸微微发烫。
“贺浔,你还没回答我呢。你怎么来了晋梁城?”
“颖妃娘娘说,殿下与小雀一同不见,不像是被劫,应是私自出逃,大概是随着三皇子前往晋梁地界。因此前有三皇子失踪一事,颖妃娘娘不愿再惹众议,只派臣私下来寻公主。
子稚也是今早才到此处,想着殿下不宜住客店,便租下了一处院落。没想到真会在这里,在这种场面遇到公主。”
对于我来说是大难逢生的时候,贺浔却将其描述得这么平淡。我撇撇嘴,无聊地玩起浴桶中的水波:“我洗好了。你这……你这还有衣服穿吗?”
“这,这只有臣的衣服。”他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波澜。
因我先前拦下了贺浔帮我浆洗衣裳,现在只能穿着贺浔带来的自己的袍子。他的裈袴我自是穿不了,只能着一件最长的青绿袍衣遮掩,却还是露着脚踝。男女大防,我还是知道的。望着**的脚踝,我不禁红了耳根。
“我换好了,你且背过身去,不准看我。”
我慢慢从屏风后探出头来,见贺浔果然是背着我的,他的耳根似乎和我一样红。
换好衣服后,终于能歇下。我睡在里间,贺浔守着我,睡在外间。今遭变故让我累极,不多久就沉入梦乡,却又睡得并不安稳,竟做些光怪陆离的梦,迷迷糊糊间我好像醒了一时,听到贺浔的声音从外间传来。
他说:“殿下,你喜欢的是徐远程吗?”
怎么会扯到徐远程?
他的声音并不大,像晚风倏尔即逝。也许他并没有发出声音,只是我又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吧。
一夜几眠。待我完全醒来时,已日上三竿。
我的床边多出来一件素净的女衣,大概是贺浔早上买的,不知道他等了我多久。我换上衣服走至外厅,只见他一手撑着颊侧,漫望着桌上的菜肴。那些精致的烧菜,早已不冒热气。我有些心虚,坐到桌边,用筷尾戳了戳贺浔的脸颊。
贺浔无奈地按下我的筷子,道:“殿下,子稚没有生气。”
“这才对,一起吃吧。”
贺浔知道我爱吃什么。一顿饭吃得我安逸许多,终于思考起昨日的变故。
“李衍他……是不是入城了?”
“三皇子殿下于今晨入城门,臣在民众队列之中,见到了三皇子英姿,现在三皇子已到了城主府。”
“你可有见到兰妃母家一派?”
“兰妃娘娘一派?”贺浔的目光有些迷茫,“臣大多只听过名字,未曾见过真人。不过,今日见到了晋梁城主。”
“哦?他长什么模样?”
“城主他……戴了一副面具。”
又是面具!这晋梁城处处装神弄鬼!
我忽然很是生气:“你可注意到,这晋梁城中有许多绢纱灯笼?”
我把我昨日所遇之事尽数告诉贺浔。贺浔蹙紧了眉头:“殿下,此地非我等可插手,还请殿下与臣速速回宫吧。”
“我……我不能回去。”
近午时分的光有些刺眼,我偏过头去:“母妃是当真想要把我嫁出去。”
母妃放出的消息是我和夫婿游山玩水,显然已将这桩婚事板上钉钉。我知母妃爱我,为我挑选的一定是千好万好之人,但那也只是一个陌生人!我不想早早嫁给一个连一面之缘都未曾有过的男子,成为母妃眼里的完满。
可是晋梁城凶险异常,我也不宜留在此处。
常说天家富有四海,到了这时,我才意识到我无处容身。
想到这时,我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地又看向贺浔,见他微垂下眼帘:“殿下既然不愿,娘娘也一定会懂得殿下的委屈。子稚……也可以代为劝慰,还望殿下珍重自身。”
他抿起唇,忽然后撤一步,跪在地上,十分郑重地俯身拜道:“只望千山万水,殿下还记得子稚便好。”
“贺子稚,你这是做什么!”我瞪大了双眼,跟着他一下子“扑通”跪在地上,“这么多年,我光屁股你都看过,我什么时候让你拜过我。”
“殿下。”贺浔听到我讲这样的粗俗话,面色微红,但还是执意跪着,双手扶着我的胳膊,想要让我起身。我不管,我偏要跪坐在地上,我可受不起他的礼。他从来都拿我没办法,只得叹了口气,揉了揉我的膝盖。
“殿下不比从前。儿时的记忆……终究是过去了。臣跪殿下,是天理。更何况,臣的要求逾矩,应当郑重提出。”
“你记着我,我记着你,有什么逾矩的?”
我万没想到,这个答案显然易见的问题竟让贺浔哑然失笑,并未回答。
和我要好的贵女总撺掇我和贺浔在一起。她说我在学堂答出问题的时候,贺浔也会轻笑,说我被戒尺笞打的时候,贺浔也攥紧了掌心,说她撞见贺浔走了许远又折返回来买下的金钗隔日就在我的头上,说她看话本知道这就是喜欢。
但我有自知之明。
我贪图荣华逸乐,形貌殊艳而不端庄,从不是士大夫们喜好的类型,偏偏贺浔就是那浸着书墨,养兰观竹的士大夫。
贺尚书是随着父皇开国的老臣,被父皇请进宫内教导年幼的李衍。贺浔时常也陪在身边,权作其伴读。我则是李衍的跟屁虫,我读不懂那些书,可我偏偏要缠着他们,在他们的几案旁酣睡,歪倒在他们身侧。李衍只会笑我,用毛笔在我空出的桌子上画小猪。贺浔在另一边,他也笑,但轻轻用衣袖盖过我的额角。我感觉到眼皮上的光一下暗了下来,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看到贺浔还带着笑意,轻声对我道:“睡吧。”
长大后的贺浔,掩去了年幼的许多情绪。因此,大多时候,我喜欢捉弄贺浔,如同故意搅破一池春水。也有时候,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我想从他的眼睛看出他的心魂,我想知道:是不是因为我身处高位,他无法反抗,才会去回应我的每一个举动。
正当我思忖着要不要宽慰贺浔,和他暂时另寻一处之时,屋外响起了门环扣动声。
“开门!巡捕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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