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5

即使看不见，他也猜到她现在的表情，认真、诚恳，充满了希冀。

性格使然，李予的脑子里很少会出现一些有些矫情的词汇，但此刻，他的脑海里涌现出一个词——救赎。

对啊，她本来就是他的救赎啊，是他昏暗的家庭中唯一的救赎，是他寡淡的求学人生中的唯一救赎。

他的人生，因为她才开始发亮。

他如实回答：“我以前会在意这些事，可现在不会了，毕竟已经这么大了。”

温之槿不信，拧着眉隔开点距离看他，“你不用觉得不好意思承认，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在别人面前可以装装坚强，但在我面前就不用啦。”

她语气轻快，人笑得也轻松，弯弯的眉眼注视着他，在暮色下折射出一道光。

其实李予是真的没有为那些话而在意了，毕竟“父亲”这个词对他来说太遥远了，他努力地在脑海里搜索着，却发现能回忆出的片段都支离破碎的，连个伤心的由头都找不到。

可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好像，现在也可以“伤心”一下。

“喂！”温之槿朝他挥挥手，“听到没？”

李予回望她，眼睛慢慢聚焦，郑重答：“听到了。”

温之槿得意地笑了起来。

下山比上山好走一些，坡很缓，只是有些长。温之槿一路蹦蹦跳跳，很是欢快，结果蹦回家里，眼皮竟然一点一点垂下来，就那么突如其来地困了。

她人直直地往床上一倒，蹬了几下，鞋子也应声掉下。李予给她倒了杯温水，放在床头，喊她：“起来喝点水，一下午没怎么喝水。”

温之槿脚抬起又放下，脸因为闷在被子里，声音闷闷的：“不想喝，困了。”

李予：“那起来洗澡，洗完澡再睡。”

“你是不是嫌弃我？觉得我脏脏的。”温之槿右手无力地垂一下床。

李予早在进来之前就把她昨天的衣服给收了，现在正一件一件地叠着。

“我只是觉得你不洗澡会不太舒服，身上汗津津的。”

“才没有！”要睡不睡的温之槿也就激动了这么一句就又蔫下去了，“我是公主，公主流的汗怎么会汗津津的呢？！”

李予把叠好的衣服放在旁边，又把水拿走，以防她踢到，含着笑意应：“是是是，公主流的汗都是香的。”

“李予！”温之槿暴怒。

李予憋着笑，看她，“我没别的意思。”

温之槿相信他没别的意思，扭过头在灰蒙蒙的房间里问：“你听过吗？周杰伦那首《公主病》。”

三中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如果大课间下雨的话，那么升旗和跑操就会暂停，所有人在班级自习，但广播站的人会放歌。周杰伦、孙燕姿、五月天、陈粒、林俊杰，那是一种独特的全损音质下的青春气息。

后来有人就跑去点歌，申悠给温之槿点的第一首歌就是《公主病》，她在广播那头爽朗开口：“我的公主温之槿同学今天过生日，在这里，我想送她一首《公主病》。温之槿，虽然你有公主病，但我也还是很爱你，生日快乐。”

话音刚落，魔性的旋律和腔调响起，班级同学也应声起哄。

李予记得这件事，他把那首歌来来回回听了很多遍。

他那时对“还不是因为你喜欢阳光男孩”这句歌词耿耿于怀了很久，他想，所以她也喜欢阳光男孩吗？当然，不然她怎么会和林修源在一起呢？

而他略显沉郁的外表，和他不怎么光彩的家庭，怎么都没法和“阳光”两个字沾上边。

“我听过，”他坐到床旁边的椅子上，目光落在插在墙上的鸭子状的小夜灯，“对有两句歌词印象很深刻。”

温之槿换了个姿势，手曲着枕在头下，忿忿地说：“你要是敢讲是‘看来这位公主，病的好像不轻’，我就把你床给啃了！”

李予肩膀抖动一下，笑着回：“不是这句。”

温之槿心很急：“那是哪句？”

黑暗中，她小小的身影有着让人安心的起伏，他目光清明，朗声开口：“是个秘密。”

温之槿不满，挣扎着要从床上起来，“什么秘密？！你这人怎么这样！”

还欲再争辩时，门却响了。

李予站起来开门，徐瑶探头往里看一眼，小声问：“睡了？”

温之槿声音甜甜腻腻的：“还没呢阿姨~”

徐瑶不免一阵寒战，但声音也还算温柔：“行，那你们聊吧，我去洗澡了。”

温之槿又脆脆应：“好的阿姨~”

李予叹一口气，郁郁开口：“有的人表面是公主，背地里却要啃床板。”

温之槿转换倒也快，语气也登时凶神恶煞的：“有秘密的人不配和本公主说话！”

李予在衣柜的抽屉里找出小夜灯，是一个剥开的橙子状的，插亮后，他回答温之槿：“那请问公主还想吃拌面吗？”

温之槿背僵了三秒，再度开口时带着点不好意思：“我有个不情之请。”

李予哪能不知道温之槿那点弯弯绕绕的心思，却也配合她：“你说。”

“那我说了噢……”她在小小的橘色灯下朝他笑，“我想先睡觉，等半夜睡醒了再吃。”

李予早猜到，点点头，“行。”

温之槿惊了：“真的假的？！”

李予把空调调到26度，头也没回，“骗你干嘛？”

温之槿虽然早就知道这人对她无底线，但也没想到他这么没原则。

“我可能两三点才起诶，而且我今天出了一身的汗都没洗澡，你就让我躺你的床哦！”

李予不回答她这个明显是陷阱的问题，假装随意地说：“那等你醒来后你先去洗澡，然后我去做拌面，等你洗好面应该也差不多了。”

温之槿又开始讨价还价：“感觉拌面会不会太油了？我想吃点清淡的。”

李予完全顺从她：“那就不吃拌面了，我下面给你吃？”

温之槿：“……”

你在说什么疯话。

李予没察觉自己话里的歧义，继续追问：“吃吗？”

昏暗的房间里，蓦地爆发出一阵爆笑声。

温之槿蜷在床上，笑得一抖一抖的，声音里睡意全无。

徒留李予一脸茫然。

“怎么了？”

温之槿用手背捂住眼睛，擦掉笑出来的眼泪，胸腔仍跳动着，“李予你是不是有病！”

李予完全不能理解她为什么笑，又为什么说他有病。好在温之槿很快止住了笑，对他说：“你刚刚说什么？”

李予走近，站在床旁看她，“我说，你如果不想吃拌面的话，我就下汤面，行吗？”

虽然那小夜灯还挺亮，但还是很难看清对方脸上的表情，不过温之槿能从话里听出李予的认真，再一联想他认真时的表情，忽然就有些于心不忍了。

“行行行，都行，你看哪个方便就搞哪个。”

李予点头，迟疑了一会，又问她：“那你还睡吗？”

“睡啊，”温之槿翻了个身，找了个舒适的姿势，闭着眼道，“你也睡吧，我说不定能一觉睡到明早，都不用麻烦你了。”

他“嗯”一声，拿过旁边的小薄毯盖在她身上，轻轻带上了门。

到了门口，徐瑶已经洗好澡，坐在外面乘凉。她不是个擅长交际的人，李父离开后她话更少，如果李予在外面上学，她有时一天都不见得开口说一句话。

李予拿了个小板凳，放在徐瑶旁边，也坐下，“您怎么还不睡。”

徐瑶把蒲扇朝他偏一点，“这才几点我就睡了？”

李予故意回她：“平常这时候您呼都打得可欢了。”

“哎呀！”徐瑶蒲扇一转，朝他身上打一下，“你妈不要面子的啊？真是，看你哪一天敢对你媳妇那么横！”

李予移回视线，看着脚下的水泥地。

“她主动要过来的？”徐瑶问。

李予捏了捏手心，头往下一点。

徐瑶给出评价：“难得勇敢，但也只是难得。”

李予闻言偏头看向徐瑶，一时也无言。

徐瑶自己的婚姻虽然并不成功，但怎么说她也是过来人，把两人的现状看得透透的。

这不能算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因为李予一直都很清楚现在的状况。她肯来找他，一定是下了勇气和决心的，可这勇气和决心下到哪一步了，他不知道。

甚至，温之槿自己可能都不知道。

眼睛睁开，大脑有种奇异的感觉，又混沌又清醒的。温之槿摁一下手机开关键，屏幕上赫然显现着“02：41”，身体转到一半，下面传来声音。

“想好了吗？吃拌面还是汤面？”

温之槿反应了好一会，清了清嗓子：“你看着弄吧，哪个方便吃哪个。”

李予从地铺上坐起来，压了压后脑勺的头发，“你想吃哪个？”

温之槿跪在床上，伸手去开灯。长灯管闪了几下才完全亮起来，刺眼的光线在瞬间铺陈整个房间，温之槿受不了，又按一下，把关了。

她迟迟不回答，李予心中已有数，“我也没吃，要不我做一碗汤面，再做一碗拌面？”

温之槿心思被猜中，有点不好意思地朝他笑：“你怎么知道我其实两个都想吃？”

李予揉揉眼睛，也有点不太适应刚才的光线，他一本正经地说着反话：“我不知道。”

“嘁，”温之槿不以为然地撇撇嘴，“你就是知道！”

李予不再和她贫了，“你坐一会就去洗澡吧，我先去弄面了。”

温之槿得逞一笑，她知道李予说不过她或者被拆穿时就会转移话题。

“好哦。”

李予把外面的小桌子端了进来，把两碗面和一碟小菜放上面，又倒了杯温水在旁边。温之槿见他都弄好了，头发也没吹，就坐下来要吃。

她今晚换了件睡衣，是件水蓝色的雪纺吊带裙，领口开得很大。她洗澡时把项链摘了，脖子光秃秃一片，又因为被蚊子叮咬，红了一小块，格外显眼。水珠从耳畔后方滑落，一路顺着她的锁骨下滑，李予抬眼那一下，正好瞥见那滴水掉进她领口里。

“把头发吹干再吃吧，也不急这几分钟。”

温之槿摇摇头，一手拿筷子，一手端起水杯往嘴里灌水，“不用，自然干对头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