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寒热
李云天有些愕然,他属实没有想到陈乔礼能看出来,于是一下子不知该怎么说。
又怕露馅儿,只好硬着头皮解释:“怎么会?你再看看,定是看错了。”
陈乔礼看李云天不自在的样子,更加确定他心里有鬼,于是大喊:“拿真的出来!”
见他站在那里半天不动,不像是要给的样子,便自己在这满屋子里找。
他最恨自己家里的人互相欺瞒,互相诓骗,越想越气,觉得心里有一团火在烧,烧得他五脏六肺都割裂的难受。
陈乔礼把柜台上的东西都用手扒到地上,喊道:“那我就砸了这个铺子!就是砸了也不能搭戏台子!”
李云天急了,上前拦他,“你干什么!”
他冷笑一声,又指了指自己,质问道:“你问我?那你们又干了什么!都是你们!把爹气成那样!”他高声喊着,把胸中的怒气都发泄出来。
说完,才察觉自己身体不对劲儿,浑身乏力,小腿的疼痛已经蔓延到了整条腿上。
喉咙痛的不行,头晕眼花,眼前的东西还一晃晃的,一切都有了重影,虚幻又迷离。
陈乔礼捂着自己的头,继续说:“你们最好自己把戏台子砸了,要不就是我把这个店砸了。”
李云天只觉自己在这个家待着很毫无地位可言。陈乔礼连一声姐夫都不叫,就在这里命令,还扬言要砸这铺子。他有他爹,他们有什么?没了铺子就是一穷二白。
但又不敢对陈乔礼怎么样,如此一想,就更加憋屈。
李云天瞪了他一眼,“陈乔礼,这未免也太过分了罢。”
陈乔礼捂着头站在那里,顾不上回答。
李云天把他推出大门,紧紧将门关上。
府里的司机见他踉踉跄跄的出来,又赶忙把他扶回车里。
他在后座头痛欲裂,紧紧地合眸,又抬起手来放在自己的额头上。
额头很烫,慢慢的,又感觉到脸上火烧火燎,那团火蔓延到嗓子里,反而手脚冰凉,像是泡在冰窖子里一般。
陈乔礼不想让府里人知道,于是说:“先停一下,咱们今日不回府。”
阿荣顿了顿,后又把车停在路边,问:“少爷为何不回府?”
他按了按太阳穴,嗓音沙哑不清:“我想我是发寒热,回去了又给家人担心,爹才刚起来。”
“那怎么办?去药铺子抓些药?”司机问道。
左右思量,便想到了张思乔,他病了再缠着她,她就是生气也不会再赶自己走罢。
思绪到此处,他感到头好像轻了些,转而开口:“去明德苑罢。”
司机犹豫了少顷,想开口问些什么,却又把话都憋回肚子里。
到了明德苑门口,那司机本想下车给他开门,他却摆摆手,沉声说:“我自己下。”
拖着沉重的身体走到门口,用锁叩门,又将声音努力放大,“里面有人吗?”
张思乔虽然回来,但也还是放心不下陈乔礼,便一直坐在门口的树墩子上等着。一听是他的声音,马上起身将门打开。
站在眼前的人不是那个活蹦乱跳的陈乔礼,而是病怏怏的人。自己从没有见过他这样,被吓了一跳,赶忙去扶着陈乔礼,问:“你怎么了?脸这样红。”
她说着,又用手背试了试他的额头,一碰上去就感到一股热浪,心猛地跳了一下,又说道“发了寒热?快去屋子里躺着。”
陈乔礼看着她,笑着说道“那我可得在这里待好一阵子了。”
张思乔一面扶着他走,又一面说“你先睡下罢,我陪着你。”
他听后,突然傻乎乎的认为自己这次病得真是时候,甚至不想让自己好起来。
排练的后院儿里一群人走过来问着陈乔礼的情况,那个唱小生的小吴说道“思乔姐,我帮你罢。”
他刚说完,关小梅就打了他一下,没好气的说道“人家是一对儿,你进去算怎么回事儿?”
小吴后知后觉,尴尬的笑笑,又说道“那你们进罢。”
陈乔礼看向张思乔,又看了一圈周围的人,不禁轻声一笑。
张思乔看着他笑,偷偷捏捏他的胳膊,假装低声呵斥“不是病了吗?笑什么,快进屋。”
他也知道她一害羞就假装生气掩饰自己,于是依旧不紧不慢,随她进了屋子。
这是原先陈乔礼的房间,平时只有排戏时才来此处住几日。
最近一两个月,他都没有来,因此这屋子潮潮的,那被子像是能拧出水来一样,桌子上还荡了些土。
她把窗户打开,又换了床被子,这才让陈乔礼躺下。
“你坐下歇歇。”他说道。
她盘腿在床边的地毯上坐下,支着下巴问“你是医生,你告诉我你该喝些什么药好呢?”
一张嘴说话,那头还一上一下的点着。
陈乔礼转身看向她,侧首垂眸一笑“我应该是腿发炎了才导致发的寒热。”
她不解的问“腿?不是好了吗?我看看。”说罢,又卷起陈乔礼的裤腿来看。
看见他的腿已经流了脓,伤口愈合的地方还有些裂开口子的迹象,她猛然站起身来说道
“你等着,我给你叫大夫去。”
“哎,你。”话刚出口她就走远。
看着她的背影,自己也没有想到会这样着急,心里又开始感谢自己的那条腿。
陈乔礼翻了个身,平躺下看着天花板,静静的等她回来。
过一阵子,他又怕家里人担心他好些时候没有回去,转身拿起桌子上电话的话筒。
按着号码顺时针转了一圈,依次转完,就把话筒放在耳朵边听着。
电话接通了,那边接起来的是陈小玉,她说道“喂?谁啊?”
听着是他姐姐的声音,突然欣慰许多,于是两只手把那话筒紧紧抓住,说道“姐,是我,乔礼。”
“乔礼?你去哪里了,快回来,爹娘正找你呢。”
“我发了寒热,怕传染给你们,就在明德苑住几日,你告诉他们我没事儿。”
“哎,那你”她还没有说完,就被陈乔礼打断。
他说道“姐,我今日去大姐和姐夫的铺子里看了,他们就是有鬼,那院子里根本不让我进。
而且……咳咳咳,而且那账本是假的,他们那里肯定还有一本真的,上面写着关于唱戏的开支和收入明细。
姐,你快告诉爹娘,让他们一定要阻止他们这样做,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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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小玉在电话的另一头听得目瞪口呆,连连点着头,没有说话就马上把电话压了,从厅堂跑到陈方正住的屋子。
一进去,就看见陈方正早已坐在了正房里的椅子上,吴氏则坐在他一旁。
陈艳心跪坐在地上,头低着一声不吭。
陈小玉先是怔了怔,后又说道“爹……方才,乔礼给我打电话来了……他说他去大姐大铺子里……”
说道这里,陈方正就摆了摆手,“我都知道了。”
此时的陈方正根本顾不上过问陈乔礼在何处,见他没有要问的意思,陈小玉也就没有交代。
吴宝翠把胳膊架在椅子扶手上面,脸色极其难看,叹了口气,“陈艳心,你和那李云天做出来这样的事,你,你们真是好大的胆子!”
她说着,身子向前倾了倾,就快要站起来,还伸出手来指着陈艳心的头。
陈方正一看见她,也气得头大,破口大骂“你一个人就砸坏了方正药铺的名声!以后商会的人,都不会再把咱们当成是什么正经铺子,你让我的脸往哪儿搁!真是不成器!”
对于爹娘的训责,从小到大听得最多的便是“不成器”这三个字,于是极其厌恶这话。
没料想,到了今日,爹竟然还这样骂,听得耳朵都要磨剪子。
再一想那每日荒诞贪玩儿的陈乔礼,心底的嫉妒又涌到心头。
为什么陈乔礼就可以被全家人宠着惯着,为什么自己不可以,只因为她是女人?
越想越气,看着跪在地上的膝盖,又恨自己因何如此软弱,动不动就给陈方正跪下。
种种此类,陈艳心受够了,她扶着地站起来,差点踉跄了一下,险些又跪在地上。
她大声说道“我不成器,你那个宝贝儿子最成器!”
“我让你站起来了吗!”陈方正指着她高声呵斥。
陈艳心双手一抱,喊道“就不跪!凭什么让我跪在地上,那陈乔礼就从来没有跪过!”
陈方正站起来就要上手打她,却被吴宝翠拦住,她说道“老爷你消消气,别再这样激动了……”
他听了后这才缓缓坐下,长长舒了口气,
“你怎么总和他比!你能比上他吗?”
陈艳心也不拜下风,把脸一扬,“你从小就惯着陈乔礼,惯的他没样子,谁也比不上你那个宝贝儿子!我在你眼里什么也不是!”
“你犯了错还有脸和我吵架!”陈方正正色厉声,身子一颤。
她看着傍观冷眼的吴宝翠,还有气到青筋暴起的陈方正,鼻尖一下子泛酸。
眼睛汲了泪水,睫羽一颤就顺着脸颊漫漫流下,她默默抹着泪,暗自感叹自己的命运。
为何要生在这样一个家庭里?
想罢,也不再辩解什么,只是目光无神的看向前方。
陈方正又说道“从今天开始,你们两个把铺子交给乔礼,你们自己出去办戏班子罢!”说完,就头也不回的和吴宝翠走进里屋,狠狠的摔上了门。
砰的一声,独留陈艳心在门外呆若木鸡的站定,一会儿又慌了神儿,马上跑到门前,声音颤抖,“爹!我不能没有那个铺子!鸿德马上要上学了,不能没有钱啊!爹,我求您了,我求您了!我错了,以后觉不会如此了!”
她带着哭腔大声喊叫,不停的拍门,府里路过的人都偷偷斜眼一看。
到此时,陈艳心也顾不上那些人的目光,只是用力敲打门,自己变得毫无尊严,一副最窘迫狼狈的样子在院子里展露无遗。
为了挽回自己在这个家里大姐的身份和颜面,于是她又话锋一转,指着门大喊“陈方正,你等着!我不靠你的铺子也能过的好。”
她喊完后就再也没有声音,屋子里的陈方正和吴宝翠先是一顿,不即那心就猛的抽一下。
他眼眶湿润,看着吴宝翠,说道“哎……怎么会变成这样啊。”
吴宝翠打开门一看,陈艳心却已经走了,只留下院子里萧瑟的柳树和石砖,她攥紧了手,也抹了几滴眼泪,心里暗暗心疼自己的女儿。
她走到院子里,开始反省自己。
生下陈艳心的时候,家里还没有如今这样富裕,铺子生意忙,他们二人也顾不得陪她,到了该上学的年纪就让她去了党务学校。
从党务学校草草毕业,就早早让她嫁人……那时都是老旧脑筋,根本没有考虑自己的女儿是否愿意。
再想想陈乔礼是如何的一个成长环境。
他从小到大,什么都必须是最好的,什么都由着他,只要不是特别过分,就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说自己的儿子养尊处优实在不为过。
这样一对比,便更加后悔,都是自己一手造成,也不全怪艳心。
吴宝翠又抹了几次眼泪,独自走到家里的佛堂,在跪垫上跪下,双手合十,哽咽的说道“要怪就怪我思虑不周,没能照顾好自家女儿,我,我真是这个家的罪人啊……所有的天灾地孽,都加在我一人身上罢……我只保佑,女儿陈艳心日后能平安幸福。”
又拜了几拜,就瘫坐在垫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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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乔礼打过电话就沉沉睡过去,一直到张思乔把大夫请过来时,他还没有醒。
医生在他床前站定,对张思乔悄声道“张小姐,麻烦你把他的裤腿儿挽起来罢。”
“哦,好。”
她坐在床边,挽起来陈乔礼的裤腿儿,那医生就拿出药箱子为他处理伤口。
张思乔一边看着他,一边同医生说道“他几个月左右吧,小腿中了子弹,原先给他做了手术又包扎好了的,这些日子应该是走路有些太多了。”
那医生点点头,“以后一定要注意,切不可着急,他还小,千万不能落下毛病。”
医生正抹药,陈乔礼的眉微微一敛,大约是被疼醒了,他半睁着眼眸,迷迷糊糊的问,
“思乔……我的腿。”
张思乔抓住他的手,微微俯身“我请来了大夫,他正给你处理伤口呢,你忍着些。”
他紧紧抿住唇瓣,额头生出一层细密的汗。
两个人五指相扣,就算都感觉到手心有了汗,却也心照不宣的继续握着。
张思乔说道“你以后就注意些罢,不然到老了可是要落下毛病的,到那时候就是华佗在世也救不了你。”
虽然疼得他不想说话,但还不忘勉强笑着打趣“如果我老了真落下毛病,你就每日扶着我走路,你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那医生听了觉得十分尴尬,自己在屋子里活像个发亮的电灯泡似的。
张思乔也注意到了这大夫不自在的神色,也开始替他尴尬。
而陈乔礼似乎没有察觉,刚要开口发声,喉结轻微一动时,嘴就被她的手捂得严严实实。
待那伤口处理完,张思乔拿了些消炎药和涂抹的药膏,又送走大夫才进屋。
陈乔礼感觉好了不少,也就不想再昏睡。
他起身而坐,不料刚刚伸出手来轻触了下伤口,就被她发现了。
她颦眉小跑过去拽紧他的胳膊,“别碰!你怎么不长记性。”
他握住自己胳膊上的一只小手,偏头一笑,
“好了知道了,以后不敢了。”
这话像敷衍人,张思乔并不相信,继而伸出指头,“你下次还敢,我再警告一次,你最近仔细着你的腿。”
陈乔礼刚想答应,就想到他的戏班子马上要出去唱戏了,他是主唱,不能不去。
话说自从腿受伤,明德苑就没有出去唱过戏,要是这次再不唱,恐怕难以服众。
空气霎时间异常安静,只有两人和缓的呼吸声。
张思乔凑近了他,问道“想什么呢?”
左思右量,他突然两眼放光,抓着她的肩膀说道“过几日的杨贵妃,你来替我唱!”
“我?”
“思乔,你一定可以。”
张思乔也没有过多推辞,说道“好好好,我替你唱,这段日子你就别再惦记了,安心养伤。”
见她应下来,陈乔礼的心也安下,继续躺下,张思乔就去外面的院子里练唱段。
天边的晚霞红一块儿黄一块儿的添在这不灰不白天上,太阳藏在云里,透着蒙蒙的光。
小院儿的柳树枝条和白墙灰瓦也染上了这鲜艳又复杂的颜色。
她在院子里直挺挺的站着,身子还往前欠了欠,胳膊缓缓抬起,捻着兰花指往天上一指,手腕儿绕了半圈儿,又忽的放下来,轻快的转了一圈。
头发飘逸在空中,纤长的身体在晚霞的余晖下更加好看。
陈乔礼在床上躺着看向窗外的夕阳,透过迷迷蒙蒙的窗户纸望着她那不太真切的背影,恍然想起来那日做的梦。
那梦的场景便是她独自一人站在院子里,他坐在椅子上独赏。
他手指蜷曲几分,抓了抓被角,心里定夺做下决定。
便大声喊着“思乔!”
张思乔练得入了神儿,没有听到,他又叫了一声她刚才发觉。
“来了!”她一面说,一面跑到屋子里。
他笑着说道“我想出去,听你唱戏。”
“你就老实坐着罢。”她转身要走,陈乔礼就顺势拉住她的手,抬头望向她,扣住她漆黑的瞳仁。
“我以前在梦里梦到过这番场景,你只为我一个人唱戏,我心里一直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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