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冷，潮湿。

坏掉的灯管下，盛苒望着从黑暗中浮现出的人影，没有开口。

她第一眼注意到的是跟在林娴静身后做背景板的瘦弱青年。凭着对气息近乎敏锐的感知，她觉得后者与第一次见面时，似乎有哪里不太一样。

胆怯的表情依然凝固在脸上，只是眼睛里少了分害怕，多的是漠然。

她不免又瞥向培养皿。邢檬似乎被人抽走灵魂般，双眼将合未合，仿佛在极力抗拒某种力量。不知是什么原因，它的躯体呈现出一种即将溺亡的姿态。

“通关方法？”

她重复一遍，眸光闪动，像是在思索这句话的可信程度，“你会那么好心的告诉我么？”

就算真的说，她也不敢信。

陆伍与苏栗之前的提醒犹在耳畔：林娴静曾经间接导致大批玩家身亡。不管意图为何，定然是个不好应对的角色。

其实盛苒是打算见机跑掉。这回出来，她已经收集到足够多的情报，可以回去与沈疏榆分析头绪。只是当着这两个老玩家的面，她不好走的太高调。

先周旋一二。

不料，听到她的问题，林娴静倏尔叹了口气，“能在此处遇到也是缘分。我也知道，先前因为我的失误，造成大批玩家身亡，确实是我的责任。所以……我一直想弥补，不再让同样的事情发生。”

盛苒只把这当耳旁风。

如果是沈疏榆对她说出这种话，她肯定二话不说选择相信。但若是其她人，她定然百分百不信。

而且林娴静挑这个时候表明悔意也很奇怪，她暂时看不出动机，故而暂时无法下定论。

“这个副本，原本就没打算让我们全部离开。”

女人眸中的笑意布上一层阴霾，语气听不出起伏，“我的同伴遭遇了很可怕的经历。‘药剂’会一点点蚕食她们的理智，最终成为一支合格的‘药剂’。”

猛一听这话可能会让人有些一头雾水。但盛苒在看到培养皿中的情况后，心中已然有所盘算。换言之，站在林娴静旁边的瘦弱青年能够有如此巨大的变化，可能内里已经换了一个“人”。

她从不会质疑自己的直觉，而这份近乎本能的直觉，在看到两人走过来时已然反应到脑海。

“所以呢？”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迎着对方的打量，不退反进，“你所言的通关方法是放任这种同化吗？”

“并非如此。”林娴静摇摇头，若有若无让出身后已隐隐有些不耐烦的瘦弱青年，“我当然是想救下我的同伴。”

话音未落，盛苒听到一声冷哼，随后手腕被紧紧抓住，熟悉的身影挡在她面前。

“救？”

沈疏榆发出一个单音，仿佛被激怒的狼，语调却出乎意料的冷静，“50号，如果你不想让B区沦为废墟，最好收起你的那些念头。”

“唔……沦为废墟，听上去很糟糕。”

林娴静很快就做出了选择。确切地说，她是在看到两个从黑暗中走出来的小女孩后不得不做出退让，“你们居然把醒梦剂和未知药剂都选走了？呵，祝你们成功吧。”

话音未落，她窈窕的身影迅速消失于暗处。瘦弱青年神色古怪地看她们一眼，随后不急不缓地跟上。

等人走后，盛苒勾住身侧女人的手，不无开心地问，“阿榆，你怎么来了？”

“不放心你。”沈疏榆扫了一眼培养皿，紧绷的面色没有丝毫放松，“这个副本的难度很高。看上去没有什么危险，但这才是最让人摸不透的地方——等危机一点点攒起来，将会毫无反抗之力。”

“哦，对了，说到这个。”

盛苒转身看向两个神色并无异样的小女孩，“刚刚50号说了药剂……”

规则里明确指出，不能让药剂知道自己是“药剂”。林娴静临走前还要坑她们一把，其心思可想而知。不过，多亏有这句话，她脑中忽而蹦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蔚芝，”她走到喜欢听故事的小女孩身边，而后者则一脸警惕地望着她，仿佛在看什么洪水猛兽，“还听故事吗？这回规则稍微变一下：我给你讲一个，然后我问你个问题，怎么样？”

“你问吧。”

蔚芝耷拉着眼皮，满脸不情愿，“你别讲故事，问什么都可以。”

一旁的沈疏榆没忍住，轻笑出声，不出片刻便收获盛苒威胁的眼神。

“我想知道，你们在药剂厂里，是什么身份？”

略微斟酌了一下用词，盛苒问道。

“研究人员。”

这一次，轮到蔚芝疑惑的投来目光，“你们不知道吗？”

“我们应该知道什么？”

事情的发展似乎在渐渐偏离掌控。盛苒索性弯下腰，与对方平视。小女孩的疑惑不似作假，而且她仿佛压根看不到培养皿中的“自己”一般，认真道：

“你们是主管新采购过来的实验原料啊。”

“除了我们，还有其它原料么？”盛苒压下心中的震惊，进一步追问。

在后者摇头的刹那，她感到口袋中的手机嗡嗡作响。

“2144号玩家，鉴于你已找到醒梦剂配方，获得通关资格，请于三十分钟内离开蔚莱药剂厂。”

冰冷的提示音徐徐响起。

三十分钟？

“你居然不知道这些？”蔚芝眸中的神色变了又变，语气透出一丝毛骨悚然的阴冷，“这真的太奇怪了——”

“是啊，很奇怪。”

看样子要想离开，还需要将这两个不稳定因素解决。余光扫见旁边的培养皿，盛苒向沈疏榆递了个眼神，大步向其走去。

“不要让‘药剂’知道是‘药剂’”这条规则，实际上是写给研究员看的，而非是她们。

而玩家作为“药剂原料”，知道了这条讯息以后，等于变相破坏规则，使得隐藏于药剂厂的诡异开始蠢蠢欲动。

这种情况下，盛苒不会想着要走大门出去。因为刚才的来电只说她们完成任务一，没有提及别的。而任务三是什么？逃出药剂厂！

三十分钟的时间限制则侧面说明，离开需要另辟蹊径。因此，她想到手册上的第二条规则：药剂如果污染，请立刻放入培养皿中清洗。

她们现在得知真相的状态相当于“被污染”，那么，培养皿摆在眼前，生路也明明白白。

蓝色的液体很温暖，一点都不像看上去那般冰凉刺骨。她甚至可以感觉到，在水中，好似存着某种未知的能量。

透过玻璃，她看到邢檬和蔚芝收敛了面上的凶色，变得与寻常小女孩无二，绕着培养皿走了一圈后，居然默不作声地离开了。

她没等太久，迅速从里面钻出来，意外发现衣服都没湿，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沈疏榆不知从哪找到个桶，将培养皿中的液体舀了小半进去，这才道，“我们走吧。”

“等一下。”

盛苒踌躇片刻，迟疑着开口，“阿榆，我还想去猪人那再看一眼。我总觉得……”

她们在药剂厂几乎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找到剩下的规则，那么，看似掌管一切的猪人便成为仅剩的突破口。从另一方面，既然知道规则是针对她们的，如果不小心触犯，可能连怎么出局都不知道。

“好。”沈疏榆没有异议，指着岔路道，“我看到它往这个方向走了。”

……

十分钟后。

黎君乐匆匆赶到培养皿前，掀开白布向里看去，与“蔚芝”那双无神的眼睛对上。

“啧。”她撇撇嘴，身形敏捷地从边缘爬上去，把里面的人捞出来。利落地办完这一切，她甩了甩手上不存在的水珠，“哎，该起来干活了。”

话音刚落，小女孩转了转眼珠，僵硬的活动着脖子与肩膀，发出一连串响亮的“咔咔”声。

她张了张口，声音依然是卢芷的，“乐乐，我什么时候能变回去？”

“通关这个副本，你就可以恢复原来的模样。”黎君乐抱着手臂，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灵魂互换的感觉怎么样？”

“很糟糕。”

卢芷板着脸，似乎心有余悸，“我快被吓死了。如果不是你向我保证绝对不会出问题，我才不敢一步步往陷阱里走。”

“当然不会出问题。毕竟，我这里可是有其她人趋之若鹜的消息来源。”

没把话说得太明白，黎君乐下巴一抬，示意对方跟自己走，“你在前面，用研究员的权限开门。”

……

猪人倒在椅子上，硕大的身躯犹如轰然倒塌的小山，显出几分离奇与怪异。

盛苒推开门时，见到的就是这一幕。

她来不及惊讶，径直走过去，拿起对方攥在手里的纸片。

【3、药剂如果想离开，必须由研究人员陪同。】

【4、只有一种情况不需要遵守上面三条规则，即是有正当理由外出。】

至此，规则齐全。

“眼下摆在我们面前的就有一个绝佳机会。”沈疏榆适时上前，目光落在不省人事的猪人身上，“主管陷入昏迷，应该将其送去医院治疗才是。”

“可——”盛苒嘴唇微动，半晌，沉默地点点头。

她知道对方说的没错。可是，猪人为什么偏偏在这时候晕倒，会不会太过于巧合？

没来由的，她脑中一闪而过先她们一步离开的林娴静。对方点名的那句药剂看似是将她们逼至绝路，实则是关键破局利器。

难不成，这也在对方预料之内？

她感觉心脏高高提起，对这个传闻中看似温和手段却无比狠辣的50号多出数分防备。不管这到底是不是阴谋，摆在她们面前的路仅有一条：带着猪人的“尸体”离开。

“我们过来的时候，疗养院那边正好有一辆车开过来，待会可以乘坐那辆车走。”

暂且将疑问搁置，她们迅速将猪人笨重的身体拖上空空如也的货车，拧动钥匙，将车子发动。

“吱嘎——”

老式货车发出一声声刺耳的响动，但好歹轮子是转了，颠簸着、慢慢向围墙处驶去。

盛苒坐在副驾驶，目光时不时在看似坚固的墙壁打转。能顺利离开么？虽然她们是在遵循“规则”，可保不齐又出现什么幺蛾子。

然而，就在距离围墙不到十米时，面前忽然出现一道敞开的门。货车慢慢悠悠地驶过，没有遭受任何阻拦。

成功离开了！

盛苒习惯性地拿出手机，想看一下冥币有没有到账。按照陆伍等人的说法，有的副本还会玩那种看似安全的套路，只有奖励发放下来，一切才真正结束。

“咚！”

账户余额没有变动。她才提起一口气，车厢里传来剧烈的撞击声。

“咚！咚！……”

货车几乎要散架。更为糟糕的是，轮子已经陷进泥土里，与抛锚无异。

“看样子，我们只能先下车。”

沈疏榆的神色依旧平静，像是没有听到后面的响动，与她说话时的语调掺杂了一丝安抚，“没事的，苒苒，我们已经从药剂厂里出来了。”

许是被她泰然自若的情绪影响，盛苒收起手机，迅速跳下车。

她远远地避开泥潭，扭头打量起周围的景色：密林。入目所及皆是高耸入云的大树，树冠张开，仿若一张张大网，将天空笼罩成一团暗绿色。

配合着阴沉沉的天气，颇有种风雨欲来的氛围。

回头看，药剂厂已经缩小成一个小点，似乎已然从地图中抹去。

——所以，她们真的已经“离开”了么？

盛苒只顾着观察周围，倏尔听到头顶传来一阵轰鸣。白色的小型直升机灵巧的绕了一圈，缓缓在她们面前降落。舱门打开，跑出三个兔头人，提着医药箱就往货车车厢里进。

奇迹般的，没过几分钟，那犹如催命的“咚咚”声消失不见。

“你们好。”

一只高大的兔子在她们面前站定。灰色的耳朵竖着，使得它看上去有近三米高。而它的手没有手指，呈毛茸茸的爪子状。

握完手，它再度开口，“非常感谢你们将我动物城的居民从那个糟糕无比的地方带出。为表达感激，我特地邀请你们来城里做客。”

说着，它如同变戏法般，从身后取出一张灰色的请柬。

“这里已经被感染侵蚀，不再安全。如果我是你们，现在最好赶快离开。哦对了，出口在东南方向，徒步五百米即可。”

说完，它转过身，与三名同伴齐心协力将猪人扛到直升机上。

一瞬间，盛苒依稀看到猪人似乎完全变成了一只猪，衣服里长满长长的髻毛，看上去分外狰狞。

“轰隆隆——”

与此同时，手机传来消息提示音。

盛苒低头一看，俨然是1000冥币到账。除此之外，还贴心地为她们附赠一个导航，按照东南方走，可以离开这，坐上摆渡车回规则之城。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手里的请柬冰凉滑腻，拿着很奇怪，索性将其塞进包里。

“阿榆，这该不会又是个连环任务吧？”

“有可能。”女人收回看向远处的目光，答道，“应该是最后一个。之前的副本中，四个就是极限。”

一般不会有第五个。

……

此刻，药剂厂外。

“辛苦你了。”

铁门外，林娴静语气温和，唇边挂着一贯的浅笑。

被感谢的卢芷则一副受宠若惊的神色，连连摆手，“我……我也没做什么……”

甚至还不小心着了诡异的道。

她余光瞟见看热闹的黎君乐，像是抓住救命稻草，忙开口道，“所以我什么时候能变回去？”

顶着这副小女孩躯壳，很是别扭，做什么都不方便。

似乎察觉到她迫切的诉求，林娴静弯下腰，从口袋中取出一物，“瞧我这记性，把最重要的事给忘了。”

那是一把小刀，锃亮的刀锋闪烁着寒芒，无端透出些冰冷。

“这是？”

卢芷忍不住后退一步，也就是这一步，令她重新踏入铁门内。

“嘎吱——”

令人牙酸的声音响起。大门从两侧向内闭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里面与外界隔开。

“救命！放我出去！”

卢芷一下子慌了神，扑到栏杆上，疯狂拍打着。

林娴静顶着她扭曲的面容，缓慢地将小刀收起，语气仍然柔和，像是在哄一个不听话的孩子，“乖，你可是研究员。蔚莱药剂厂，才是你该去的地方。”

她说得太过理所应当，以至于卢芷怔了怔，反应过来后才破口大骂，“都是你！我就是因为信了你的鬼话！你……”

“我从来没有让你相信什么。”

林娴静眸中闪过一丝苦恼，似乎因为被误解而伤心，“是你技不如人，轻易被诡异蛊惑，与之交换灵魂。”

“喏，失败者，是没有资格活下去的。”

她转过身，围墙在身后缓慢升起，彻底将卢芷的咒骂声隔绝在外。

一直沉默不语的黎君乐终于开口，“林姐，你带过来那个同伴呢？”

瘦弱青年自她们汇合起就再没出现过。

“你觉得呢？”林娴静轻飘飘丢下一句，笑容愈深，“我在想，下一个连环副本会是什么内容。”

“……我很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