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我先走了,我以后再不来了!”
“好,我送你。”
“不用,我找得到路!”
“外面下雨,天太黑,不安全。”
“那也不用,我,我……你叫阿星来,用不着你。”
“好。”
“等等——她把手上的管子扯了,你叫个人吧,叫个人给她弄一弄,她自己扯的!”
“好。”
“嗯……那再见了。”
“再见。”
挂了强忍着哭腔的电话,祁盏白听见旁边人说道:“早和你说,别让闻菁见她。”
“她想见。”
这个位置偏僻,规模也不大的地方说是疗养中心,其实也就是五层楼加个院子的私人住宅,五层楼只住了一个病人——岑五火。
沈葑坐在几十个密密麻麻挤着的监视屏前,茶色的头发扎成低马尾,放下来是刚好落到肩头的距离,几缕碎发别在耳后,柔顺地弯成温柔的弧度。
她捧起杯子慢悠悠喝了一口冒着热气的茶,整个人窝在椅子里,眼睛盯着其中几个屏幕上四肢伸展看起来似乎在熟睡的人,注目几秒后温润垂下,转向飘着新绿叶片,泛着涟漪的茶水上,轻轻吹了一下,问:“你不去哄?”
祁盏白站在一旁的落地窗前,目光无焦点地看向外面淋漓的雨水,幼时被火烧坏的嗓子带着哑:“她现在不想见我。”
闻言沈葑哼笑一声:“祁盏白,你懂不懂什么叫‘乘虚而入’啊。罢了,再说岑五火,你胆子倒是大,敢把这祖宗关起来。”
“不是关……”祁盏白否认一句,又觉得自己说的话沈葑并不信,索性换了下一句道,“现在他们都盯着江匙,没了腺体,没了和三公主的联姻,岑五火只是一个出身低微的小兵。”
“闻家的孩子,怎么能说出身低微。”沈葑偏头倚靠在膝盖上,杯子被她放下,在木质桌面上磕出清脆一声,她被引着朝前头望一眼,眯眼瞧见几个除了时间在跳动,余的静止不动的画幅后,神色倦怠又靠回去。夜半三更,该是睡觉的时间。
在她身旁几步外,祁盏白端站着,身量高挑,脊背挺直,兀自像棵树似的,看不见面目亦不知在想些什么。
另一边的沈葑困极了,声音渐渐低下去,呢喃梦语一般:“腺体和不死神话到底有几分关系,谁都不知道,但江匙怎么说也比岑五火好多了。不过,外面那些家伙看来是两个都想要。”
“祁盏白,你呢?”
……祁盏白没有回应沈葑的话,只是抬手覆上透明玻璃,雨水快速更迭成丝滑落离开,窗外的景色朦胧融化其中,明明视力上佳,却只看见一片混沌的黑。
不死神话,哪有这样的神话呢?
当今世界,人被简单粗暴地分为三类,Alpha,Omega,以及平平无奇被称作“无天赋者”的普通人。
Omega最为长寿,他们生来性格温柔敏感,身体极利于孕育后代,Alpha则高大强壮,但易怒暴躁,过去某个时代一直被视为天生的犯罪者,长久生活在密不透风的监禁和限制中,通常撑不过青年时期便早早身亡。直到一次反抗,当权者从基数最多的“无天赋者”换为Alpha,拥有了话语权的Alpha们这才发现基因的真相——Alpha依附Omega生存。
他们的后颈都比普通人多出一个腺体。
不同的是,Alpha腺体分泌出的激素能提升对疼痛的忍耐力,同时彻底丢弃控制情绪的阀门,这使得他们强大而不稳定。这种情况在发情期更甚,嗅到一点同族的信息素便发了疯地动手,而结局往往是两败俱伤。
局面终止在联盟的第一任君主身上,她是第一个拥有Omega的Alpha,也改善了一点Alpha都是疯子的名声。
Omega腺体分泌出的信息素随情感变化,暴怒的Alpha得到安抚用不着镣铐也会变得平静下来。可Alpha和Omega从出生起就会被分隔,如同乞丐和公主,乞丐有匍匐街边看公主花车游行的时刻,却少见公主愿意走下地去握乞丐的手。
如今,场面又不一样。Alpha有科技合成的人造信息素定期安抚,再不需要Omega,持续几十年的战争把Omega打成同情心泛滥的亲和派,社会已经默认他们作为资源被Alpha霸占。
如今战争结束,局势会不会再有变化,答案必然是肯定的。
未来太远,当下也并不好过,如何抽得出心力往前看呢。
关于岑五火的不死神话,也要结束了,与之一起结束的还有很多……
祁盏白,你呢,你想要什么?
沈葑的问题,祁盏白给不出答案。她生来仿佛什么拥有,不俗的出身、姣好的外貌、过人的智慧,连性别都是大众认可下最占优势的Alpha,甚至于还有一个痴心于她,温柔美丽的Omega未婚妻。
前方一片坦途,她站在旷野中,偏偏找不到方向。
岑五火的事是烫手山芋,偏偏又掺和进来,为了什么呢?
祁盏白收手轻拢成拳,指尖有几分僵硬和冰凉,垂着眼眸神色不清。
“我想她活着,尽可能活着。”最后,她走过来站在沈葑身边对她这么说道。
“所以就把人抓过来?”沈葑扭头,有些好奇地问,“她难道没有反抗吗?她居然就这么乖乖同意留下来?”
沈葑觉得不会,道:“总不可能是害怕,她不可能有害怕的时候。”比起害怕,这家伙唯恐天下不乱,一张嘴就弄得谁都不高兴。沈葑喜欢和聪明人说话,但岑五火这种聊起天来非要踩别人底线的爱好,没谁受得了。
不对——祁盏白倒可以,她还见过祁盏白生气呢……但是,也没见过岑五火刻意对祁盏白呛火的时候。
“她只说,想见谢渚柳。”
“也许是为了谢渚柳……”
“为了谢渚柳。”沈葑重复一遍,回头看向屏幕哼笑一声,灯光在她眼眸里闪耀成温暖的亮片,把床上的小人包裹其中,“你也变成和闻菁一样的笨蛋了吗?”
“岑五火她,谁都不在乎的啊。”
谁都不在乎,可什么都懂,所以知道什么样的话会让闻菁生气,知道怎么做可以让闻菁离开。她们几个里面,只有闻菁是彻底的笨蛋。但当笨蛋很好了,连自己的心意也琢磨不清楚,失败和沮丧自然无从提起。
“换腺体是为了谢渚柳,留在你身边保平安也是为了谢渚柳。祁盏白,你真的觉得她对谢渚柳,是,传言那般爱得疯魔?”
两人对视,沈葑眼神不动,祁盏白望着她无言。她不懂爱情这种事,而岑五火身上的爱情又和传统意义上的两厢情愿不沾边,到最后还是沈葑换了话题先说:“好了,我们打个赌吧,赌一赌谁最先来,赌一赌不死神话还维持到什么时候。”
说完不等祁盏白应赌与不赌,自顾自继续推测:
“闻家,现在估计已经打算抛弃她了。”
“23联军,在回来之前就已经把她除名了。”
“皇室,联姻这事儿本来就成不了。”
“不过——”
“闻家有闻清,23联军有赵伊,至于皇室,三公主不重要,二公主还在呢,再说暗盟,里面花了大价钱标她器官的家伙可不少,就算没了腺体……不对,该说没了腺体,岑五火只怕更抢手。”
“祁盏白,江匙的情况尚不稳定,他们在犹豫,犹豫要不要为了一个‘已经’失去价值变成备选的岑五火,承受其他势力的攻击,而你,站出来当这么大一个靶子,这笔账你算好了吗?”
沈葑声音轻柔,她有一副好嗓子,说起话来小意醉人,可惜唱歌跑调,不然除了拿手术刀外还能试试麦克风。
祁家是生意人家,祁盏白耳濡目染,自然该晓得赔本的生意不好做。
“摘腺体不是小手术,尤其对她来说。”祁盏白语气平直,声音无甚波澜地回道,“在决定她的去向之前,我希望她尽可能活着。”
又是这句话,谁要岑五火的命呢,一二三两只手数不过来,可她自己就是折腾得最厉害的那个。
“毕竟,我们是朋友。”
朋友,沈葑无声地弯了弯樱红唇瓣,闭上眼见手环住双腿歪头倚在膝上。她就说,只有闻菁是笨蛋,只有笨蛋还有真心。
既然戏台搭起来,那就无所谓当好这个助演,不过有件事忍不住问:“你说,谢渚柳会是先来的那个吗?”
以谢渚柳如今的身份,把岑五火带走也不算为难。
沈葑听懂她话里的含义,轻摇头回道:“我同谢渚柳说过,她要来见岑五火,我会一路护送,她不来,我也不能强把人绑来。”
“怎么,你现在和谢渚柳也是朋友了吗?”沈葑眯开一只眼,眼神上挑扫过身侧人淡然的面庞,每看出个究竟。她皱着鼻子打了个哈欠,眼角冒闪着泪光,带着困倦的嗓音有些戏谑地说道:“理事长的朋友真是不少呢。”
谢渚柳有一张过分漂亮的脸,除此以外似乎没什么优势了,可谁说漂亮没用呢,明明和岑五火从同个地方逃出来,最后却一个在战场上卖命,一个在舞台上卖脸,谁更厉害?以如今的情形看来,兴许是后者吧。
沈葑不喜欢这个人,甚至于说是讨厌。那是一种没由来的讨厌,她并非看不起漂亮的家伙,只是从见到谢渚柳的一面起,她就晓得,她讨厌谢渚柳。
岑五火和谢渚柳的纠葛太深,那些被掩盖的过往她不清楚,但后来的十几年她看得分明,岑五火断不可能为了谢渚柳挖掉自己的腺体,情理不容,逻辑不通。
沈葑始终坚定,和传言不同,岑五火没有对谢渚柳爱得死去活来,一边背负和三公主的联姻,一边对谢渚柳大肆追求,动静太大,以至于关于她要为了反抗联姻,意图造反的谣言在整个联盟甚嚣尘上。
爱情哪是这样,要把爱人推到风口浪尖承受口诛笔伐。
爱情不是这样,但凡对谢渚柳有一点真心,都不会这么做。至于对闻菁说的那些话,也只有闻菁会相信。
高人一等的身份可以失去,漂亮的脸蛋会变得苍老,真心更是难以捉摸的东西。一切像谜团摆在沈葑面前,她不理解,对真相的决心也没那么强烈。
如今战争已经结束,百年的和平契约会管上多久谁都不知道,但中心城会永远繁荣。好的坏的,与她无关。
“祁盏白,我好困。”她靠在膝上蹭了蹭脸蛋,看起来的确很困了。祁盏白站在一旁,眼神落在沈葑身上,她的眼眸要更为深邃浓郁,让人难以从中窥见一丝一毫的情绪。
窗外雨声哗哗,屋子里却寂静十分,静到听得见一声又一声清浅的呼吸音。踩在地上的影子好久才动,朝凳子移过去,祁盏白伸手握住沈葑的肩膀,另一手从膝下穿过,人很顺从地就被抱在怀里。
贴得很近的一张脸微微蹙眉在胸口蹭几下,嗅到熟悉的味道后安下心,主动揽过脖颈收紧了,继续陷入深眠中。
门打开再合上,走廊的灯太亮,祁盏白调整了一下姿势,腾出空手来盖住沈葑的眼睛。她不疾不徐往前走,上了电梯,等红色数字从3跳到5后出去,再迈步到同样明亮的走廊。
这条路似乎很漫长,又或许是祁盏白走得太慢。
自从把岑五火接回来之后,时间就过得太慢了。比起暴风雨,知晓暴风雨将要来临的那段等待最为煎熬。
但时间不会因为人的意志而改变速度,每个人的一分钟都是公平的60秒,无非是在这60秒里,真正有价值的占比不同罢了。
祁盏白推开一扇门,屋里一片漆黑,同为Alpha,她的夜视能力并不逊岑五火多少。黑暗中一一避开障碍,顺利地把沈葑放在床上。
作为未婚妻,沈葑对她毫无防备之心,躺下去翻个身没有半点要醒来的意思。
祁盏白在黑暗中犹如一座瘦长的雕塑,一动不动,沉默注视着床上的人。
最后她还是动了,伸手动作轻柔摘下沈葑头上的发圈,宝绿色的发绳套在两根修长的手指上,格外不搭。祁盏白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沈葑那张脸上,故而看也没看就熟练地把发绳套上手腕。
望着望着,视线不自觉游移到对方因为翻身而露出的雪白脖颈上。Alpha的本性实在不可信,身为Omega,就算是未婚妻,沈葑也该对她多点防备才对。心中想着,祁盏白伸出手,把被子扯上来盖到下巴的位置,看了看,又附身慢慢整理小心掖好边角。
一阵动作后,沈葑霎时看起来像襁褓里的婴孩,天真无邪的模样惹人怜爱。一旁的祁盏白始终沉静,她站在床旁的样子更像一个半夜潜入的杀手,不像这个房间的主人,更不像会做出为人盖好被子这种事的人。
夜依旧深,该来的不该来的,有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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