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没多久的纪宗政再次入院。

而闻恩前脚刚陪纪宗政进急诊，后脚就收到了何娜发来的消息，小樱手术成功了，闻恩不用再急着赶过去，他留在了纪宗政的病房里。

纪宗政手上的刀口很深，清创时几乎可以看见骨头，包扎后生活无法自理，只能依靠闻恩。或者说纪宗政只想依靠闻恩，达维庄园有很多佣人，但纪宗政提前吩咐了下去，他不希望病房留太多人。

只有弟良带着纪知闻从小镇赶了过来，小家伙进病房后看见爸爸两只手被包得严严实实，一看就伤得很重的样子，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这段日子纪知闻实在哭了太多回，其实他以前是个很坚强的小孩儿。

纪知闻先叫了一声妈妈，然后来到了纪宗政的病床边：“爸爸，你的手怎么回事呀？”

可纪宗政并没有回答，小家伙眨巴着眼看过去——只见纪宗政一双深邃的眸子紧盯着闻恩，闻恩站在哪儿纪宗政的目光就落在哪儿，此刻闻恩不过是在替他接热水拿药，纪宗政像是贪念这样的画面般，久久未回神。

“爸爸？”

纪知闻又叫了一声。

“大人？”最后还是弟良将纪宗政唤回了神：“大人，檀宫那边我已经按您的要求吩咐下去了，调查局带走了纪庆杰，至于最后要怎么处理，那边说全看您的决定。”

“知道了，还有什么事吗？”此刻的纪宗政其实不希望任何人来打扰，他回忆着地下停车场的一幕幕，回忆着闻恩抱着他，对他说的那句“我在这儿”，纪宗政觉得那简直是自己这辈子听到过的最难忘的回应。

弟良听出了纪宗政话里催促他离开的意思，可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没做，他递出一个信封，继续道：“对了，这是新闻部那边的介绍函，已经送过来了，您看……”

说完，弟良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闻恩身上。

没错，这封介绍函和闻恩有关。

这是纪宗政自知道闻恩在备考记者证后要求新闻部那边开出来的，考虑到以闻恩的学历背景，进联邦新闻部要面临的风言风语太多，虽说绝对的强权之下没什么好怕的，可纪宗政还是希望闻恩刚入职场能专心做自己想做的事，而不是内耗在外界的评价上。

所以，这封介绍函只是以实习记者的身份，将闻恩安排进了联邦通讯社，联邦通讯社统一由联邦新闻部管理，而新闻部又隶属檀宫。

当然，这背后的关系，纪宗政不会告诉闻恩。

“我知道了，先给我吧。”纪宗政淡淡道，心里却在想，他必须得选一个最适合的时间，将这封介绍函送到闻恩手里：“没事了那就先下去吧。”

“是。”弟良刚想离开，可注意到纪宗政落在孩子身上的目光，弟良懂了其中的暗示，不得不充当坏人，叫上了纪知闻，“小……小少爷，我们一起走吧？”

纪知闻不高兴地啊了一声：“良叔你自己走就好了，我要在这儿陪爸爸。”更别说妈妈也在病房，小家伙是说什么也不愿意离开的！

一旁的闻恩完全没注意病房里这三人在拉扯些什么，他端着水杯来到床边，亲手喂纪宗政吃了药。

无论是五年前还是五年后，两人间几乎很少有这样平静温馨的时刻，闻恩喂完药发现纪宗政一直在看自己，不禁红了脸。

闻恩结结巴巴道：“看……看我做什么？还要喝点水吗？”

纪宗政却没回答，他凝视脸红的闻恩，好似隔着空气都要被闻恩脸颊的温度烫到了，纪宗政后知后觉地发现，闻恩是不是原谅他了？不然为什么会在危急关头对他说那样的话？不然为什么会留在医院照顾他？不然为什么会喂他喝水吃药，要知道这可不是还没原谅他的闻恩会做的事。

想到这个可能，纪宗政哪还顾得上喝水，他现在恨不能鲁莽地亲闻恩一口。

可弟良和纪知闻这两个硕大的电灯泡还立在病房里，纪宗政难耐不已，没好气道：“纪知闻，危险已经解除了，你明天必须去上幼儿园，快点，跟着良叔回家。”

见纪宗政面色严肃地发了话，纪知闻不敢再讨价还价，只好嘟着嘴道：“好吧，那知闻等着你们，你和妈妈记得早点回来啊。”

他和闻恩早点回？闻恩就算真原谅了他，也不见得会立马回达维庄园，意识到纪知闻理解错了，纪宗政纠正：“不是让你回小镇，我让你回达维庄园。”

现如今，纪庆杰已经被押进了联邦第一监狱，纪年堂遗留的势力没了主心骨不久就会作鸟兽散，纪知闻也到了回归正常生活的时候，纪家下一代继承人身上的担子很重，课业是绝不能落下的。

即使纪知闻才五岁。

“啊？”纪知闻这下是真不情愿了：“那你和妈妈呢？”可他刚问出口，还没得到纪宗政的回答，就被弟良强硬地带走了，因为弟良发现大人的脸色越来越黑了。

……

两个碍事的电灯泡离开后，只剩下闻恩和纪宗政两人待在病房里，或许是因为太久没这样独处过了，气氛一时变得奇怪尴尬起来。

在这样尴尬的气氛中，闻恩有些好奇，他好奇自己的态度改变后纪宗政心里会想些什么，他静静落座床边的小沙发上，还没等他沉浸进自己的思绪中，下一秒这份好奇就被纪宗政挑破了。

他没想到纪宗政竟然会直接问出口。

“闻恩……你是不是原谅我了？”纪宗政是这样问的，但语气中又带着点小心翼翼。

闻恩听到这句话，不知为什么心里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他没有被曾经的恨意裹挟而感到恼羞成怒，他不会心口不一地大骂，说不我没有，你痴心妄想，他只是在想，终于还是来了。

他原谅了吗？闻恩回答不出来，但他知道自己在危急关头的选择就已经是答案，其实不需要回答纪宗政，纪宗政也该猜到了，不然又怎么会突然发问呢。

只是对闻恩而言，要他亲口说出那句“是的，我原谅你了”太难，闻恩或许永远也说不出口，他选择了沉默。

纪宗政见闻恩没回答一下慌了神，这些年他太患得患失了，明明闻恩就在眼前，明明闻恩也为他付出了不少，他还是不敢相信自己，他真的能得到闻恩的原谅吗？他能吗？

他能的吧……毕竟闻恩还抱了他，告诉了他别害怕，不是吗？

纪宗政一张口，发现声音早已因紧绷的情绪而嘶哑：“闻恩……你，你不是说会陪着我吗，你不是让我别害怕吗？”他记得自己没有听错啊，为什么闻恩又不说话了呢？

“闻恩？”

良久得不到回答，纪宗政表情陡然变得痛苦灰败。

而见纪宗政这副样子，闻恩又想到了地下停车场的那一跪，原来不知不觉间眼前的贵族变了好多，他在面对自己时从曾经的趾高气扬，变成了如今低三下四的讨好。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会无措地询问一遍又一遍。

闻恩猝然鼻尖一酸。

要怎么说呢？闻恩承认他十分希望纪宗政能改变，希望纪宗政能平等地对待他，可那种改变不是这样的，不是在他面前连说话都要斟酌再三，不是拿他当水晶宝石一样对待，仿佛一碰就会碎似的。

不是把闻恩高高捧起的同时，又把自己踩得很低很低。

闻恩不希望纪宗政变成现在这副样子，那只会让他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他做了什么？做了什么才会将纪宗政一个贵族重塑成这样？

闻恩心中酸涩不已，事已至此，曾经坚持的东西都坍塌成了一片废墟，他跨过心里的那道坎儿，突然伸手再次将纪宗政抱进了怀里。

此时此刻，闻恩终于明确了自己的心意，他压下喉咙里的涩意，逐字逐句道：“纪宗政，我会陪在你身边的，我会陪在你和孩子身边，你不用这样……”不用这样没有安全感，不用问一句没得到肯定答案就去设想最坏的答案。

话音刚落，纪宗政背脊一僵，一天内两次被闻恩拥抱，又听到这样的回答从闻恩嘴里说出来，他仿佛被狂喜砸中：“……真的吗？”

“真的。”闻恩点点头，笃定道：“我会一直陪在你和孩子身边。”其实闻恩不明白，纪宗政为什么会如此患得患失？他早回不去了不是吗？更别说纪宗政还有纪知闻，纪宗政手上的筹码实在太多。

闻恩自己都觉得，他逃不了的。

只是闻恩不知道，纪宗政其实从未将纪知闻当做过筹码。狂喜中的纪宗政更紧地回抱住了闻恩，他心头好似重新燃起了一束名为情感的火焰，他再也不是一个只为了权势、名利奔走服务的空心人，他的情绪在此刻全部回归了。

也正是这种情绪，推动着纪宗政问出了一个他更在乎的问题：“闻恩，你爱我吗？还是因为可怜我才原谅我呢？”

爱？爱吗？闻恩突然从纪宗政怀中抬起了头，他余光瞟到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太阳竟已下山，此刻已是黄昏了，闻恩看见夕阳撒在墙面，像是覆盖了一层金黄的油脂。

闻恩这次是真的给不出答案了。

在仿佛跨越了半个世纪的寂静后，落针可闻的病房里，纪宗政突然长叹一口气，他将下巴点在闻恩的头顶，轻声道：“没关系闻恩，我爱你，你只要知道我爱你就够了。”

“我会一直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