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枝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把手中的簿册合上了。
冯元贞又随手捡起案头的册子来,这会儿却只是扔到谢枝脚边,还一个个历数起来:“这是伧州的户帖,看看这堆虎饱鸱咽之徒,是如何与巨商富贾勾结,侵吞百姓私产,使人倾家荡产,流离失所。”
“这税册之上,种子要交税,农具要交税,婚丧嫁娶要交税,生要交税,死也要交税。种种加收的名目,连阎王爷来了都要被盘剥一层皮。”
“再看看这讯簿之上,”冯元贞随手翻开一页,好心朗读起来,“景初四年八月廿四日,时溽暑,范杨氏状告田主陈鸿达欺压佃户,致使其夫昨日午时于田间呕吐不止后暴亡。经勘验,范新其人素日体质不佳,亡故实为天祸而非人谋害,此案不立。范杨氏无凭上诉,干扰公务,着打三十大板,赔百两白银于陈鸿达以作抚慰。”
念罢,冯元贞又将这讯簿扔了过去,看谢枝僵立在原地,不言不语,又继续说道:“普天之下,又岂止一个伧州如此?我一路率军攻到此处,哪里不是被这些尸位素餐的贪官污吏盘踞着?大晋已是病入膏肓,药石难医,唯有除旧迎新,才能再造一番新天地。”
谢枝看他双手反剪,身形如竹,自有一种孤高清傲,此刻言语间双目烁烁如星:“章沧水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和我齐名?我冯元贞要做,就做这世间一等一的才士谋臣。七年前,那些不长眼的蠹虫敢驳了我的卷子,断了我的功名,使我受落榜之耻。如今我就要让他们做阶下囚,做亡国臣,要他们在我脚边摇尾乞怜。”
谢枝看着散落在自己脚边的书册,生出悲凉的滋味来,一是为着冯元贞说的话,二又觉得此刻的自己也同这些委落一地的书册一样,不过是任冯元贞拿捏宰割的玩意儿罢了。
李承玉曾同她提起过冯元贞七年前落榜一事。可功名本就难求,多少人等到鬓角风霜的时候,也未必能求仁得仁。她没想到冯元贞一朝落第,竟宁可投奔突厥。
她能察觉到,眼前的是一个自傲又狭隘的人,不好相与。
但她已不想做那个被摆布的人了。
“你既然如此憎恨大晋,为何又非要救下承玉呢?”
冯元贞朝她逼近几步,道:“因为我这辈子只服过一个人,那就是……”
“啊啊啊——!”
外头忽然传来一长声凄厉的惨叫,在这细雨濛濛的时候如电闪劈过一般,听来瘆人。
冯元贞顿下步子,眉头微拧,便朝外头走去。
谢枝犹豫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正堂外,是州衙轩敞的中庭,此刻听到动静,守卫在各处的士兵也机警地赶了过来,可等看到眼前景象,都哈哈大笑起来,甚至抱着刀倚着廊柱,好整以暇地看起戏来。
只见一个衣裳几被撕成了碎布条、近乎**的年轻女人正绝望地哭叫着,四处奔逃,可不管跑向何处,都只能对上一张异族人的脸。
她披头散发,双目赤红,身上密布骇人的青紫,不难想象她曾遭受怎样的对待,赤着的双足每踩出一步,都留下一道血痕,又被雨水渐渐冲刷淡了。
缀在她身后的,是一个裸着上身的突厥士兵,满是浓须的脸上勾着促狭淫邪的笑,仿佛猫抓老鼠似的,嘴巴里不知说了些什么词,引得众人嬉笑一片。
“救命!救命啊……”那女人勉强扯着细碎的衣服遮挡,泪水糊满了红肿的脸。她只觉周围都是盯着自己的下流卑琐的眼神,就如同伧州沦陷后的每一天她所要面对的。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谢枝立时便猜到发生了什么,冲到冯元贞面前质问。可冯元贞还没有什么反应,护卫在侧的斛必怒儿已一个大步迈过来,反手扭住谢枝两只臂膊,压着她跪倒在地。
任人鱼肉的处境让谢枝生出种耻辱来。她使劲挣扎了下,却只觉钳制着自己的那对大掌如铜浇铁铸一般,撼动不得半分,就是这双手,之前抓着二娘的脑袋直往地上砸……
那血肉横飞的景象又浮现在眼前。谢枝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又对上冯元贞居高临下看着自己的淡漠和戏谑,冷静了几分:“你的要求我都答应你,只要你放了那个姑娘。”
冯元贞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微微咧开嘴,露出几颗森然的白牙:“我说过,你在我面前没有资格要求什么。若不是看在承玉如今奄奄一息的分上,怕他心神受了刺激,我也一并把你扔进我手下的这群士兵里头,还由不得你不答应吗?我再重复一遍,我对你说的,是命令。”
谢枝几乎要咬碎了一口牙,可她偏知道冯元贞说得没错,只好忍着胸中激荡,用卑下的口吻道:“那我求冯先生,饶过那位姑娘。”
“你可真是妇人心肠,像这样的姑娘,后院里关着一群呢,你救得过来吗?”
谢枝听得眉角抽动,忍不住意气道:“方才你口口声声拿百姓来给自己开脱,可她们就不是百姓吗,就活该受这样的凌辱吗?”
“古往今来,欲成大事,莫不有所牺牲。我的将士自塞外一路拼杀至此,自该用钱财女人好好犒赏。”
冯元贞冷淡的话像是下了某种判词。
谢枝只觉眼角闪过一道寒光。她仓皇地扭过脸,见那中庭的突厥士兵从边上的人手中拿过一把大刀,狂笑着朝那女人砍了过去。
那女人下意识便抬手去挡——只见半截手臂和半只□□被砍落在地,血水狂洒。女人发出一声凄惨至极的哀叫,简直要把喉咙都给撕裂了,而后身形一歪,晕倒在地。
众人又哄笑起来,拍手的拍手,跺脚的跺脚,好生喧嚷热闹,像看了一场精彩至极的大戏。
谢枝脸色一白,不禁拿手捂着嘴,像是要干呕,又觉得身体里都空荡荡的。
冯元贞厉声用突厥语说了句什么,这些士兵才收敛了些许,有一人上前抓着女人另一只完好的手臂,把她给拖了下去。
地上的血迹被雨水冲得越来越淡,无需洒扫,到明日便会彻底看不见了。
冯元贞脚尖一转,朝着谢枝道:“后日我便会离开伧州,那天我也会安排人把承玉送回去。希望那时候你已经说服了他,可不要再出什么差池。”
谢枝埋下脸,沉默不说话,直到斛必怒儿抓着她的手猛地使力,一阵令人牙酸的骨骼作响声,谢枝吃痛得颊肉都在抽搐,却硬是忍着没有作声,只是从鼻腔里发了个“嗯”。
冯元贞点了点下巴,斛必怒儿这才松开手。
谢枝踉跄了一下才站了起来,由斛必怒儿监视着,又被送回了客房。
刚阖上门,谢枝只觉手脚酸软,止不住发起抖来,颤巍巍地拿手抹掉脸上的雨水,忽听得细微的声音:“阿枝?”
谢枝一怔,忙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快步走到床前,握着李承玉凉沁沁的手,看他虽难掩虚弱,但脸色比之前和缓了许多,这才道:“你什么时候醒的?”
“我听到外头很是吵嚷,可是出了什么事?”李承玉半垂着眼,看起来很是倦怠的模样,说话也似气若游丝,“你方才去了哪里?”
谢枝不欲告诉他中庭发生的事,但冯元贞的事怕是不好瞒,便如实道:“是冯元贞找了我去。”
李承玉反握住她的手,有些着急地追问:“他找你做什么?”
“他想带你回突厥。”
李承玉神色松缓了些,但还是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去何处,倒也无所谓了。只是你……如今看来,冯元贞对我倒还顾念着往日的情谊,我会找他说情,送你离开。这次你必须得走,不要再固执了。”
谢枝懂他这句“无所谓”的言下之意。她不愿在冯元贞这些人面前显露太多心思,可他说的那句“命不久矣”却是结结实实地在她心上劈了一刀。
看着李承玉本就孱弱的身体日日受流放之苦,身子一天天垮下去,脸色也越发灰败,她不是没有想过这样的事,可每每触及,又总是自欺欺人地不肯再深想下去。可李承玉自己又何尝不明白呢?
只是他比自己更坚强,才能云淡风轻地说出这样的话来罢了……
直到那冰凉的手指揩过自己的眼睑,谢枝才发觉自己又哭了。她不知道这几日自己到底哭了多少场,可李承玉,伧州,自己,还有刚才那个被肆意凌虐的女人,一切的一切都像山一样压在她身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阿枝,你能陪我到这里,已经足够了。”李承玉轻声道,“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即便我们以后都不在一起了,但……”
他忽然止声了,谢枝看到屋外那无边丝雨,仿佛也落在他眼中。
而一间小屋,暂时替他们遮去了风雨,到了后日呢?谢枝在这一刻,在心中默默做出了一个决定。
她握紧了李承玉的手,不再继续谈论此事,转而问道:“承玉,你觉得冯元贞是个怎样的人?”
李承玉想了想,才道:“年轻一辈中,他是我见过胸中最有韬略的人,但他太过倨傲决绝。胜而不美,而美之者,是乐杀人。夫乐杀人者,则不可得志于天下矣。”
“不错,冯元贞此举倒行逆施,我绝不接受他的排布。”谢枝目光坚定,“你还记得吗,我说过唐寻和三伏一直跟着我。看到我们被掳到此,他们一定会想办法救我们走的。”
“可是此处是州衙,恐怕是全城守卫最森严之处。”
“我知道,但我已经有了应对之策。”
她不仅要救李承玉,也要救自己,救其他处在水深火热之人。
但是,只盼着唐寻他们真能潜进来……
李承玉担忧地望着她,谢枝温柔地捋好他两鬓散乱的发,道:“承玉,你放心吧,一切都交给我。”
李承玉看了她好一会儿,他看到她双目的柔软之中裹着某种锋利坚韧的东西。是啊,他一直明白,阿枝看似怯懦,可内里是个刚烈之人啊。
所以当年她敢独身上不孤楼与太学生论辩,在冯元贞春宴为难时挺身而出,甚至,甚至还不惜抛下婚约千里奔赴来找自己……
这么久以来,李承玉终于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意。他轻轻地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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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元贞了解李承玉,也觉得谢枝也是个心眼多的,因此指派了不少人轮值,监视着这间屋子,务必在后日之前都能安安稳稳的。
厚重的夜色自天尽头席卷而来,覆盖这座寂静又悲凉的城市。
谢枝掌起了灯,坐回床边,摇晃的烛火仿佛也是她忐忑的心,若唐寻今夜不来,她就必须得另想他法,毕竟时间并不多。
在她等得难熬的时候,隐约似有轻微声响从头顶传来。
她警觉地抬头望去,只见几片屋瓦已被搬走,露出一小块夜空,和一张熟悉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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