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楼一向是会做生意也会办事,京中这些个贵客,尤其是皇子们常来常往,宴请官员,所以南楼特意给备了几间房常空着。
薄屹寒被引着上了最高一层,只见房间门口站了两个手持长剑的护卫。
搜了身,薄屹寒才被允许进屋,见了太子他不禁感叹。
这狗东西真够作的。
太子薄恒身下铺着兔毛褥子,周遭放了四五个暖炉,腿上还盖着条毯子,面前的桌上温着热酒和羊肉锅子。
然后整个房间开着窗户,寒风呼啸。
身边伺候的人一会儿吸溜声鼻涕一会儿打个喷嚏。
这不纯有病吗?
薄屹寒一声不吭,太子也没向他行礼的意思,他也直接径直坐到太子对面。
刚才引他上来的小厮跑到太子耳边说了什么,本来笑意满满的太子脸上的笑僵住,点点头让那人下去了。
他倒是坦诚,上来就问:“小皇叔遇见三弟了?”
“嗯,”薄屹寒应了声,拿筷子夹了口炙羊肉,“外头雨大,看着可怜。”
“小皇叔还真是菩萨心肠。只不过——”太子浅笑,眼神深邃带着侵略性,道:“小皇叔许久不在京城了,不知三弟脾性。他刚解了禁足,就来这南楼吃喝寻欢,见了本宫就问长公主的事,本宫自然要罚他。小皇叔不明缘由就让他起来,实在是.....”
太子没有继续说下去,端起一杯酒,眼中明暗交杂。
薄屹寒放下筷子,笑了。
他饶有兴趣的看着对面的太子,“本王问你,南楼人员混杂来往众多,其中不乏京中官眷,世家子弟,你让他在门口跪着,是何居心?”
“你......”
薄屹寒眼神犀利,“是罚他,还是借着由头,彰显你的太子身份?”
太子捏着酒杯的手白了几分,他属实没想到薄屹寒能说出这种话来,今日他碰到薄砚尘,对方一上来就缠着自己问长公主贬为庶人一事可有转机,把他问烦了。
往日薄砚尘就是个闷葫芦,八棍子也打不出个响屁来,从前他刚册封太子之时常常犯错被老师和皇帝责罚,没少拿老三出气,如今年纪上来了,做事老练许多,虽然不常受罚,但是早年间养成的习惯没改。
在薄恒心里,他是长子又是嫡子,母亲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背靠着右相也就是张家,自己就是名正言顺的下一位君王。即便这几年二皇子私下笼络了一些朝臣与世家子弟,那他也根本不会放在眼里。那就更别提年纪还小的病秧子薄砚尘了。
更何况,薄砚尘还有那么一位上不得台面的母亲。
但是这话他不能跟薄屹寒说,更不能让他看出来,原因很简单,因为薄屹寒是个穷苦地方出身的,薄恒这么些年阅人无数,虽不理解,但也大概能明白穷苦人家的孩子都自卑容易想得多,要是薄屹寒知道自己这么看不起三皇子,那对自己是很不利的。
因为两个多月前,他派出禁卫司镇压学子聚众一事,朝中许多官员对太子隐隐不满,觉得他行事鲁莽,不能体察民情。
左相陆英趁此谏言,说他薄恒虽有治世之才,却缺乏治兵的才能,让皇帝给他多安排了两个军师做老师,日日盯着他看兵书。
薄恒虽恼,但也能明白,皇帝这是锻炼自己,毕竟北安军是薄家的兵,决不能落入一个外姓人手里。
静默了几瞬,太子突然大笑,“小皇叔果然性情中人。今日之事是个误会,是本宫考虑不周,来人,给小皇叔斟酒。”
一旁太子近卫虎子上前给薄屹寒斟酒。
薄屹寒又坐了回去,神色淡然,“太子殿下还真是,能屈能伸。”
“......”
薄恒这虚伪的嘴脸,薄屹寒看的够久了,实在没心思和他周旋下去,两人喝了没几杯,他就问:“太子今日所邀,是为何时?”
太子平复心情,挥了挥手让这里的人都退下。
面前的炙羊肉咕噜咕噜冒着热气,桌子很大,薄屹寒有些看不清太子的表情。
“还是两国议和的事。南夏那边说今年除夕会派使者来北安商谈议和事宜。可鸿胪寺的各位大人对南夏,那是恨之入骨啊。小皇叔在边关多年,多多少少也跟南夏有些接触,依着小皇叔之见,咱们应以什么礼相待?派谁做这个议和使者呢?”
薄屹寒心里咯噔一下。
南北两国打起来,那是多少年积攒出来的恩怨,两个和亲公主不过就是个由头。
现下说是要议和,可谁也无法保证以后会不会再战。对于议和一事,办好了平步青云,办不好有可能连累九族,并且皇帝和太子对吞并南夏一事蠢蠢欲动,所以大概率是办不好的。
不过薄屹寒没有敷衍太子,而是真的给他出主意,说:“本王这里有一人可用。”
“哦?”
“之前被禁卫司抓走的那个南夏暗探,此人据说对南夏颇为了解,现在正在鸿胪寺任职。”
薄屹寒说完,屋子里又沉默了。
寒风刮得呼呼的,太子觉得这厚毯,炙羊肉,手上的温酒,都不管用了,只觉得心凉透了。
他颤着声音问:“你说的是,刘远山?”
薄屹寒一拍桌子,“正是!太子你也认识他?”
太子脸色铁青,他何止是认识,这刘远山是他听自己身边的人举荐的,十年潜伏未被察觉,并且一直向长安传递南夏动向,皇帝不止一次夸奖过他慧眼识人。
可刘远山毫无征兆的从南夏越过边境来到长安,说自己暴露了,手里还拿着一封薄屹寒亲笔所写的密信,天知道他当时惶恐震惊,和老师分析了一晚上也没想明白,刘远山是怎么投靠了战王的。
见太子没吭声,薄屹寒恍然大悟:“本王想起来了,太子审过他,怪不得认识。”
“不过一介小小布衣,何须本宫费神记住,”薄恒把腿上搭着的摊子拂去,“既然小皇叔觉得此人有些本事,那也无妨。小皇叔一向看人是准的,本宫倒是听说小皇叔身边有一副将,有勇有谋,生在边关懂些南夏的方言,不知小皇叔可忍痛割爱,让他也协助议和之事?”
“你说周浩?”薄屹寒摇头,“不行,他有用。”
“什么事能比两国议和重要?”
“他正在凉州守军呢,本王准备命他做监军将军,前几日递的折子,昨天陛下批的,今早刚送到我府上。”薄屹寒又吃了口羊肉,“还热乎呢。”
也不知说的是羊肉还是折子。
“是吗,那真是不巧。”太子呼吸起伏明显大了,继续说:“那主事之人,小皇叔觉得,三弟怎么样?”
薄屹寒挑眉,说了这么多,原来是想把办事不利的罪责安在薄砚尘身上。
“议和之事可是头等功劳,这要是办的顺心,陛下的赏赐可少不了,太子何不亲自接待使者?”
“本宫事务繁忙,实在无心操劳。”
上一世,太子和皇上一致认为北安兵力强盛,打得过南夏。他们不管死多少人,一心只想打胜仗,收复南夏,一统天下。
想必这辈子,太子也是极不想议和的,若是签下议和书,两国谁先出兵谁就是罪人,他薄恒才不会背这个黑锅。
薄屹寒忽然抬起头,“本王觉得,三皇子不错。”
太子终于露出了个满意的笑容,“那好,本宫明日就向父皇请书,让父皇应允此事。”
……
与此同时,青一阁欢声一片,喝彩声此起彼伏,姜满一舞作罢,缓步下台。
她从下人手里拿过厚衣服披上,就往楼上走。
文韵迎上来替她系斗篷的绳结,道:“今日下着雨还有许多人来看你。”
“文韵姐姐别打趣了。”姜满娇笑。
“这是好事。”
姜满匆匆上楼,只见陇佑已经在房间等候了。
确定了周围没人听墙角后,连忙问:“是不是有阿姐的下落了?”
陇佑点头,“我查到长公主和她的暗卫一路向北,可能到了长安。”
“然后呢?”
“具体位置查不到,只知道最后消失的地方是姜嫄山。有人看到过那里出现过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我找了三日,未见其下落。”
姜满难掩失望,思索片刻,便道:“我去一趟。”
陇佑蹙眉,站起身来看着她,“外面大雨,山路泥泞。你此时上山不是善举。”
姜满没说话,也自然不会听陇佑的话。
她躲到屏风后,把裹身的舞服脱下,将浴桶搬开,一身黑衣、一张与陇佑一样的银色面具和两把刀刃赫然出现。
她穿好衣服,把面具戴上,将双刃别在腰间,翻身出窗,离开了青一阁。
姜嫄山她是知道的,有几个小村落,山半山腰处,有一座姜嫄寺,坊间传闻十分灵验,京中达官贵人的家眷一般都去姜嫄寺上香。
而姜嫄寺有一处地下暗室。
这是她前世,姜国拿下北安后,从一个宫人嘴里问出来的,只不过她没有去过。
若是陇佑查遍姜嫄山没有姜姒的下落,那会不会在姜嫄寺里,会不会姜姒也重新活过来了,她也知道那里有暗室,所以躲起来了。
当然一切都是猜测,还是亲自看看为妙。
……
第二日清晨,薄屹寒就收到了去三皇子府的请帖。
齐涑送来的时候嘴里还嚼着早饭,说话模糊不清,“这三殿下还真是知恩图报,昨天救了他,今天就给您送拜贴。”
薄屹寒被他的韭菜味熏得有点睁不开眼,他洗了把脸,意识齐涑站远点,“今日本王独自前往,你把府里咱们这一段时间清点出来的‘尾巴’今日解决掉。”
“要都杀了吗?”
“随你便。”
雨小了很多,马儿慢悠悠朝着三皇子府慢慢走,两座府邸离得不算很近,薄屹寒穿着蓑衣斗笠,也没忘往马脑袋上也套上顶遮雨的毡帽,经过坊间,还买了几块糖饼。
别枝穿的很厚,裹得几乎要看不见脸了,早早迎在府门。
“奴才见过战王。王爷,我们殿下在书房等您。”
薄屹寒下马,把缰绳递给别枝,然后脱下手套放在马鞍一侧,“他身子怎么样?”
“多亏王爷,殿下昨夜回来喝了几碗姜汤算是缓过来了,现在有些咳嗽,不过不妨事。”
“那就行。”
别枝唤来小厮,把马交过去,跟上薄屹寒的步伐。
转过几个弯,薄屹寒微叹,“你们这哪是皇子府,残瓦破墙,小偷进来都得摇着头出去。”
别枝脸上一红,小声道:“前几年三殿下上报过,后来屋顶漏雨工部也不来修,我们只好自己找人修,转天便有人参殿下不按规矩办事。后来殿下便也不管了。”
薄屹寒脚下一停,盯着不远处的书房。
别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书房门开着,薄砚尘笑得开怀,送一位女子出来。
那女子清瘦,梳着夫人发髻,手里提着药箱。长得不算惊艳,可五官分明,白净非常,让人看着十分舒服。
她轻抬下巴,面露冷色,甚至都没跟薄砚尘行礼,转身就朝着这边走来。
别枝解释,“这是东方医馆的老板娘,东方夫人。她的母亲与殿下的母妃是闺中好友,这些年一直是她照看着殿下的身子,好几次救了殿下的性命。”
薄屹寒眯了眯眼,“皇家诊病是不允许外面的大夫插手的。她这么堂而皇之出现在这里,老三不怕被弹劾吗?”
“东方家一百多年前是姜国的御医,也算跟皇家有些渊源。况且这位东方夫人本家为宋,双亲是军医,刚开战时随北安军上前线,后来都死在前线。所以东方夫人也算是半个军营的人。宫里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宋家。
薄屹寒有印象,当时他还不是战王,只是李渊的副将,军中疫病发作,便是宋军医研究出了方子救了许多将士。
他很少关注这些,没想到宋家夫妇后来居然死了。
宋为期步伐不快却稳,走近后端庄一拜,声音清冷,“见过战王。”
“夫人免礼。”
宋为期站直,继续朝着府外走去。
再看薄砚尘,眼神迷离,眼睛一刻也不肯从女子渐渐走远的身影上离开。
薄屹寒轻笑出声,眼角带着戏谑,靠近书房。
薄砚尘收回目光,轻咳一声,“见过小皇叔。”
薄屹寒敛了神色,摆出严肃的样子,“皇侄啊,本王得说说你。身为皇家子弟,别总盯着别人家夫人,不得体。”
薄砚尘耳朵微红,板着脸否认,“没有。我,本宫只是目送阿姐出去。”
“你这是目送吗?你这是……”
含情凝睇。
这四个字还没说出来,薄屹寒蓦地住了嘴。
谁也别说谁,曾经他也这么目送过阿满……
薄屹寒不再打趣他,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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