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看。”言洄说着,抚她额头的手就带了些许灵力。他磅礴的灵力虽有控制,但还是有部分溢出。
被灵力包围的感觉很舒坦,连一路走来,粘在周身衣服上的冷意都被消解了。那伤口慢慢愈合,柔软的头发如复苏的幼苗,迅速生长……
琏官谢他:“劳烦先生施法了。”
言洄很少用法。一般修为达到此境,都会相信万事万物皆有缘法,旁观便可,不必插手。
长好的头发垂在鬓间,与其他束起来的长发格格不入。此处没有镜子,琏官便道:“先生帮我束发吧。”幼时,他也帮她束过的。
言洄点头,将鬓间长出的发缠在手指,熟练地解开她的发带。那一瞬间,浓密的头发落了满肩,长度及腰下。这一头黑发,一身黑衣,衬地她更面白如玉,眉眼清冷。
此刻,言洄的表情有些怔忪。
这样迟迟没有动作,不知道在想什么……琏官便学他之前的样子微微挑眉。
触及她的表情,言洄倒是笑了。很快将她的头发归拢起来,整齐地束在脑后,看着干练利索。言洄也没有就此放手,又把头发弄地稍稍轻散,没那么严肃了,才放开手。
她身上还是没有功法痕迹,言洄怅然道:“还是无法修炼南玄功?”
琏官摇头。
南玄功是桐山派弟子必习的,而她作为内门弟子,现今连第一层功法都没有修习到。言洄又道:“不急,修炼本就是循序渐进的。这功法日后再修,也是一样的。”
天色不早,琏官感觉到他要走了。平日里要见言洄不容易。每年他总是要出门两三次,每次长则五六个月,短则一两个月。这次以后,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
琏官手比眼快,伸手去拉言洄的袖子。拽住了,就不松手。
言洄被她的动作扯住,眼里多了几抹疑惑:有事?
那眼浓墨一样,被他一看,琏官很快就找回三分理智。尤其是他眼底含笑,琏官不得不看向别处:“之前流乐谷不是召侍奉的弟子吗……先生这是要收徒?”
她拽着他的指尖有些明显发青,言洄喉咙突然刺痛:“不收徒,只是同乐鸟懒惰,便自作主张招人做事。当日你门中也来了好几人,听说他们洒扫庭院许久,都没见着我回来,便都自请离去了。”
同乐鸟是侍奉他的妖族,幻化成人,就是一团孩子气的男童。他们像同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站在一起,旁人都分不清谁是谁。
言洄邀她:“得空就来谷里坐坐,同乐鸟们偶尔会说起你,我还可以给你把把脉。”
她已经多年没去过流乐谷了:“他们兴许都忘记我了。”
“不会。”
会不会琏官不知道。她知道的是,言洄终究是要走的,琏官便放了他的衣袖,朝他摊开右手:“先生,烦请您现在就看看吧……训诫堂事多,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得空去找您。”
无人知晓言洄的过去,也无人知晓他的修为。历代掌门与他的关系都不错,琏官还是因为幼时长伴师父身边,才与言洄多有接触。
他喜静,桐山派为他专设了规矩,不准弟子叨扰他,所以很多弟子只听说此人,从未见过他。往常师父修炼遇到无法突破时,与他一番交谈,总会有所悟。
在琏官看来,这是个极聪明的人。他与掌门好,又点到为止,桐山派的事务也与他无关。
若说交情,其实更多的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她也从来没见过他发脾气。这样一个人,基本没有弱点。又温和,又耐心,总是一副很从容的模样。在她看来,他像自己的长辈,又像自己的兄长。
有时候琏官想,或许她什么都没看到就好了。因为一夕一眼,她便突然长大了。
*
除了琏官,再无人知道她住处的铜镜——那面凌霄宝镜的秘密。
那镜子在玄照的宝库不知道落尘了多少年,玄照也没发现这镜子有什么玄妙之处,只以为是一面寻常的照妖法镜。
镜子真好看,透亮,摸着还润润的,琏官一眼就喜欢上了。
琏官长大了,住处正缺一面梳妆镜。玄照看她喜欢,将镜子作为她十岁的生辰礼,随手扔给了她。
在一个月圆夜,琏官对镜梳头之际,朦胧月色与烛光中,她在镜中看到了纳兰师姐。确切地说,是看到有关于纳兰师姐的一些过往。
不过早在半个月以前,纳兰师姐就去世了。临终前,纳兰师姐送了她一把梳子。那是她惯常用的梳子,留给琏官做念想。
琏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可只要梳子印在镜中,她便能看到纳兰师姐。
只有那一晚,此后她就没在镜子里见过她。
对凌霄宝镜琢磨许久,琏官终于发现它的奥妙。这是一面神奇的镜子,在月圆之夜,手持某人常用之物,就能看见某人的部分过往。
这个某人,修为不能高过她,不然,她就只能看到零星。
那物件,也不能离某人的时间太长。大概是因为时间久了,留在物件上的气息变弱,在凌霄宝镜上就不起作用。
此外,她也不能看到自己的过往。甚至,她也不能看太多。窥他人过往隐秘会遭反噬,多了就有损修为。
这面镜子弊端太多,不过到底是修仙者可以用到的物件,琏官还是将它归为宝镜。
那年她十岁,南玄功已达第十层,同龄甚至同辈的弟子都没人比得过她。师兄师姐送给她的东西,她有时会拿去照照。琏官还拿过玄照喝水的杯子,看到师父的过往不多,也没什么意思。
又一次,在师父与言洄下棋的时候,她突然起意,偷偷拔了一根言洄的头发。仙人的头发很神奇,长长的自带灵气。头发不会落地,只会飘荡在半空,风一吹,它就顺着风跑。
琏官看着那头发好玩,便一把抓住,塞入自己的袖子私藏了。
月圆夜,新鲜扯的言洄的头发,凌霄宝镜。
她的修为跟言洄比起来,或许真是云泥之别。琏官对着凌霄宝镜照了许久,就在她以为她什么都看不到了,那宝镜中却闪出一个画面。那是言洄的过往。
茫茫天地间,言洄半抱着瘫软在地的白衣女子。白衣女子有长长的乌黑的头发,一动不动。
琏官看不清她的脸,但感觉女子已气息全无。在言洄二人周围,都是长发女子身上蔓延开的灵气——浓郁又死气沉沉的灵气。
纳兰师姐弥留之际,修为尽失,灵气便是这般四下散开。灵气尚在飘荡,人已经没了气息。不用一宿的时间,她多年修炼的灵气便会彻底消失在天地间。
言洄怀中的女子便是那般,虽然她也不曾看到言洄的脸,但她猜想,他定是难过的。纳兰师姐去世时,她心里也是说不清的难受。
这不好看,也不是她该看的。琏官正要收了那头发,镜中的言洄却动了。他抬起了脸……
也许是窥探太过,琏官吐血数日不止。药石无效,守着她的瞌睡兽急的团团转,不得不去找玄照。
好不容易醒来,玄照没探出什么,也没问出什么。琏官只道突然如此。
怎会突然这样?玄照百思不得其解,说起她昏睡的那几日,命灯有异,于是他怀疑大概是琏官境界不稳所致。这事可大可小,不可轻慢,玄照命她不能再贪玩,得专心修炼。
那次的反噬让她有好长时间都凝不起灵力。自此,琏官将所有的时间都用于提升修为上。
言洄倒还记得她这个小辈,偶尔托师父送她有助于修行的丹药灵草。
*
三年后,琏官十三,南玄功法达到第十二层。
境界稳固后,琏官认为不能再这样在山上待下去了,便请求师父准她与门中弟子一起下山历练。
在历练的第二个月,他们准备充分,与一只修习了万年的水妖对上。万年的水妖难遇,若是得到其妖丹,必然能拿下当年历练评级的第一。
双方鏖战数日,弟子们都灵力不支,死伤无数。水妖因为吸食大量修仙者的精元,越战越勇。
又数日,师兄师姐们一个个折损在水妖手中。来救急的玄同长老也不敌,最后力竭而死。
是言洄正好经过,将水妖斩杀。
而她经脉尽断,修为散尽,仅剩一口气。
琏官痛极了,水妖虽死,可它万年修为,怨气不灭。余下的残魄附在琏官身上,与她终日纠缠,要拉她一起魂飞魄散。修为尽散,大道无望,这便算了。可妖魂附体,她又算是什么?她跪求师父杀她。
师父说,痛觉是因为人的魂魄与妖魄相抗相融,她有多痛,那水妖的魂魄就有多痛。她与水妖已然共生。
旁人下手,他不愿,要他下手,他不忍。
别无他法,师父请言洄抽去她的痛觉。没有痛觉,她就不会痛了。只有这样,她才能活下去。
*
琏官的掌心不大,五指纤纤,看着手无缚鸡之力。
可毕竟是掌罚人的手,日日需行刑,所以并不娇嫩,反倒有些狰狞。上边爬满厚的薄的茧子,有的是新鲜磨出来的红的脱了皮,有的是陈旧已然变成深的浅的土棕色。新伤盖旧伤,最新鲜的也就昨晚在捕网中留下的。
言洄按住她的手。
因感觉不到痛,眼下看见了那纵横交错的茧子伤口,琏官才后知后觉,欲盖弥彰,攥紧拳头:“先生,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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