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落日,人烟稀少。
北梁这样荒凉的村庄并非个例,战争连年,又是靠近边境,家中双亲俱亡者不可计数。
尚且年幼的孩子聚在一起,还未长大,就已经明白在这个世上如何拉帮结派活下去。
风吹着十分凉了。这三月来,今日少见得不曾落雨,遍布街巷的小乞丐们得了领头少年招呼暗语,纷纷应声,一窝蜂涌回了被当做聚集地的庙宇之中。
一片喧杂吵闹里只有角落静悄悄,看上去十分瘦弱的幼童蜷在其中,只他一人没有去领分配的吃食。轻轻吐气时,脸颊通红,靠近了,才能感到这孩子额心滚烫。
小乞丐们对此视若无睹,只当做他并不存在这庙宇之中,毕竟谁也不乐意将自己手中拿到的吃食多匀出去一点。
那孩子不是他们一道的。幼童在不久前莫名出现这一处,看起来就同他们并非一路人。
那张粉雕玉砌的小脸即使因为风餐露宿而脱形,也未曾同他们一般因长年累月的营养不良而面黄肌瘦,一看就是曾经出自大家族或是富贵世家被娇养的孩子。
这孩子来时已经有气息奄奄的先兆,他们冷漠看着幼童跌跌撞撞从风雨交加的夜中来,摔进庙宇的角落里,而后爬也爬不起,只裹着淋湿的衣物,就这么昏过去了。
再醒来时,已是半日之前。
即便是醒了,这孩子也仍是静悄悄的,如今听到了他们三三两两回来的脚步,才发出了点微弱动静,像是从一尊泥偶中复苏,恢复了活气。
只见他慢慢将自己撑起,又是试图站起身,脸色十分苍白,混着脏污的尘土,一双眼睛不知为何直勾勾向外盯着,迷蒙又看不到实处,模样十分让人发悚。
领头的孩子大着胆子,扯出对死亡敏锐的嫌恶神情,离他远了一些。
“你这样,是要走了的意思?”
幼童缓缓歪头,眼珠转动,落到了他们的身上,仿佛一只奄奄一息的小鸟。他半晌才迟钝点了点,双目失神,看上去颇令人遗憾。
领头的少年明白,这孩子绝然是无法到达想要去的地方了。
看在他快要死去的份上,那小乞丐少有怜悯一下自己以外的生命,嘴中吐着近乎诅咒的关怀话语,“你要是想走,可别再淋雨了,再淋一场,就要死了。”
北梁将要入冬,这时候阴雨蒙蒙,见不到几日是好天气。这孩子如果现在要走,注定是要死在路上的。
幼童盯住那小乞丐的眼睛,直让对方毛骨悚然了,才缓缓露出一个十分扭曲怪异的纯澈微笑,“好。”
他这笑没由来让旁边几个围看的孩子哆嗦起来,直到幼童背影慢吞吞消失在庙宇外,才有人低低出声。
“他……是不是好几天没吃东西了?”
疾病,饥饿,寒冷,这样竟也还能走出去么?
还是说,对方根本不是人呢?
鬼神之说,他们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小乞丐们齐齐打了个冷颤,为下意识没有去招惹的决定而感到庆幸和后怕。
……
燕城,官道。
“哥哥……可以给点吃的吗?”
童音低哑。
那是一个看起来十岁左右的孩子,面对迎面的高马也不曾避让分毫,而是抬起脸,用一双近乎幽深潭水的眼睛看过来。
他这副模样,教被拦住的少年当即勒马,停在幼童一步之前。
少年翻身下马,微微蹲下身子,与这年幼的孩子平视,打量片刻后,又从袖中掏出一方手帕,擦去幼童脸上的灰尘污垢,露出白净柔软的小脸。
这时少年才温声细语,“为何将我拦住?”
幼童没有回答,幽静眼瞳一转不转,仿佛早已失去了同万物沟通的听觉。尘世余音没能在他耳侧铺卷,只无知无觉重复,“哥哥……给点吃的,好不好?”
我还要去很远的地方。
“你的亲人呢?”少年并不因他答非所问而露出别样神情,仍旧耐心询问,心中却已经有了计量。
放任这样小的一个孩子孤身在外……想必并非是一个好的结局。
“被火烧死了。”幼童模样澄澈又天真,提及死字,也未曾露出别样表情,是还不知晓生死茫茫的可怖,因而只以为与沉眠无异。
他不将死看得重要,眼下对他来说更紧急的显然另有其事,幼童只再次将话语重复,“哥哥,给点吃的,好不好?”
“我要去北周。”
要去北周,要去剑阁,要去娘亲的故乡。
他没有太记挂的东西,离开了家,只觉得瑶山巍峨,天下广阔,而向何处去,脑中只念起北周剑阁。
他的娘亲,年幼时身体孱弱,因而被皇室送往北周,养在剑阁。直至及笄回到北梁,封号瑶君,嫁与良人。
奈何良人如伥鬼,敲骨吸髓;瑶君从来郁郁寡欢,早已魂归巫山。好在这世上还有不休的火,他见过这火,唯有燃尽一切才能熄灭。它从他的血中流淌而出,将碧瓦朱楹付之一炬。
这是他此生第一次见到的火。
少年顿了顿,仔细打量面前幼童的脸,倏忽想起自己曾在师门见过的一卷画像,猛然抓紧年幼孩子的腕,凝重问,“你是什么名字?”
小小的孩子被他抓了腕骨,竟也一句喊疼也没有,只慢慢望向少年,眼睛盈着燎动的火,竟然有些让人心惊,“崔忘渊。”
“剑阁弟子许望砚。”许望砚直视这双眼睛,对幼童低声问询,“你要跟我走吗?我带你去北周。”
崔忘渊转了转眼睛,伸出一只骨骼嶙峋的小手。
许望砚没有握住幼童的手,于是错过了崔忘渊眼中一闪而没的失望和麻木。
他将崔忘渊抱起,翻身上马,即刻启程折回剑阁。
几日后。
山路大雪,踏入门庭时,早已有一位男子等在此处。
“师父。”见到对方,许望砚行了一礼,又对怀中的孩子叮嘱。
“阿渊,喊阁主。”
他的声音温和柔软,听起来十分安抚人心,于是孩童从他怀中侧过半张脸,迟疑胆怯地喊了一声。
“……阁主。”
听到二人出声,男子走过来,微微蹙眉,千言万语,只化作了一声浅浅叹息。
“这便是你在信中提到的那孩子了。”
阁主拉过年幼孩童的手腕,沉吟片刻,才道,“你要他留在剑阁么?或许留在剑阁并无不妥,但天生该是送去学宫那边的……那家伙一定会喜欢这孩子。”
这样说着,剑阁阁主低头去看那孩子,心头却被对方眼中的惊惧震了一震。
崔忘渊尚且年幼,还不明白剑阁阁主口中的学宫是什么样的机遇,只紧紧拽住许望砚衣袖,惶恐不已。
这是什么意思……?
是要将他再次抛弃么?
在二人对视里,许望砚仿佛无知无觉,只是轻柔慢声问,“阿渊,你想留在剑阁,还是过几日我将你捎去学宫?”
寂静在漂泊的飞雪中浮沉。
等了很久,许望砚几乎要再次开口时,他听怀里的幼童几乎是用了全部力气从唇舌挤出两个字。
“师父。”
许望砚表情茫然了一瞬,“……什么?”
只见崔忘渊冲着剑阁阁主露出一张红了眼眶的小脸,身形剧烈颤抖,几乎是过度呼吸的表现,却着急地喊一声,“师父!”
幼童泫然欲泣:“别送……别送我走……”
这样的话都已经说出了口,他们剑阁又怎能将崔忘渊拒之门外?
剑阁阁主长叹一声,眼神闪烁,许望砚明白他的意思,这便是默许了。
于是剑阁大弟子将年幼孩子抱在怀里,就着不让对方难受的姿势,轻声哄他,“不怕……不送你走,阿渊,以后我就是你的师哥了,不怕。”
幼童呆呆看着他,缓过半晌才知晓发生了什么,猛地埋进许望砚怀里,大声哭了出来,带着后怕,又是庆幸和惶惑。
许望砚听到幼童哭声,心下自然柔软不已,想将孩子哄上一哄。
低头间,却忽然发现崔忘渊没有眼泪落下。
剑阁大弟子看清那双通红的眼睛,心中猛然一跳,竟隐隐感到窥探命数的骇然惊惧。
如果一个人生来不落一次泪。
那么就是注定为了还泪而存在。
许望砚几乎僵硬地越过怀中这个孩子去看剑阁阁主,确切在对方脸上看到了叹息和说不明的怜悯。
许望砚颤栗起来,蓦然感到潮水没顶般窒息。
年幼的孩子在他怀里抽泣,赤鸟仍然沉睡在一千只佛手中,崔忘渊尚且什么都不知道。
……
“师哥在看什么?”
“剑阁剑谱。”许望砚放下书卷,伸手将身侧幼童小心抱过,防止崔忘渊绊倒,想了想,问他一声,“怎么了?”
崔忘渊到剑阁已有一季,今日竟少见地对旁物提起兴趣,大约是从丧亲之痛中好转,是个吉兆。
幼童声音听来又轻又细,十分怯怯模样,强撑着露出不在乎神情,却仍然很是紧张。
许望砚不禁莞尔。
“那我可以看吗?”年幼的孩子抿了抿唇,声音越来越轻,仿佛也知晓这是一件不大好说出口的请求。
许望砚音腔缓缓,带着微弱笑意,温声道,“你看就是了。”
崔忘渊也是剑阁的弟子,是他的师弟,有什么不能看的呢。
幼童便伸手将剑谱接过,入手温沉,仿佛一块玉。
崔忘渊不自觉出神一刻。
自他到来冰天雪地的剑阁,却发现这几乎可以称得上冷情冷心的门派中,温润的玉饰无处不在。
师哥对此的解释为:玉性润,以此压剑阁锋芒剑气正好。
他靠在师哥身上,慢慢翻阅这卷剑谱。一招一式好似在翻看中灵动起来,不过一会,崔忘渊已经将矜持抛之脑后,玻璃似的澄透眼珠缓缓亮起,那株火又开始燃烧,这一次却不为焚毁而生。
崔忘渊发出惊讶笑音,泠泠的,清脆极了。他抬头去问他的最信任最亲近的师哥,“师哥,这个真的很有趣!我也可以学吗?”
许望砚微微颔首,对他温声解释。
“自然是可以的。”
“从你被带回剑阁那一天开始,就已经在剑阁中记了名。等到养好身子、想要习剑时,就会有一本和我一模一样的剑谱了。”
他并不在意崔忘渊是否能将剑阁剑法学下来。
这个孩子是他带回来的,因而由他负责,但许望砚自己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少年。
在第一次养孩子的情况下,他看着崔忘渊的眼睛,心中便莫名涌动奇异柔软,于是对这孩子的要求也只作了敷衍一个:好好长大。
崔忘渊盯着他,谁也不知道小小的孩子思考了什么,只是倏忽,年幼的孩子扑了过来,栽在剑阁大弟子怀中,满心欢喜,用世上最隐秘、最轻灵的声音说,“我最喜欢,最喜欢师哥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