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堂很快就空无一人了。
“怎么,你不去?”横梁上倏忽倒垂一人。
崔忘渊抬眸,淡淡看着对方,将这话还了回去,“你不去么?”
早在环顾时没能看到少年身形,崔忘渊就预料到了对方大约要作妖,此时只气定神闲,“我身子骨不好,在这里等他们就是了。”
杏眼少年现下并无和他呛声心思,饶有兴趣,装模作样感慨一声,“没想到武林盟的防备这样松散呢。”
崔忘渊道,“将人都引出去,是要做什么?”
“莫要给我乱扣黑锅,这事可不是我做的,我只是在梁上躲躲懒。”杏眼少年跳下,动作轻盈,向崔忘渊身前走了几步。
在恰好保持的微妙距离里,杏眼少年五指却突兀拔过腰间长剑,只让人眼前一花,明月剑便已经架在崔忘渊颈上。
他的声音骤然冷了下来:“我倒要问你,你这八年,不会真去做了什么劳子的千机神算了吧?”
他迸发的杀意并非作伪,想要动手的恶意显而易见。
崔忘渊却好似毫无察觉,点一点头,“我作招摇撞骗的事迹,已经连你也听过了?”
杏眼少年微微蹙眉,十分不满这人轻描淡写带过的态度,长剑又向内靠了靠。
崔忘渊感受到尖利的刺痛在颈侧蔓延,缓缓垂了眼睫。
“看到命运这种事情……值得前仆后继,飞蛾扑火?”
“寻常人说这种怪力乱神的东西,我怎么看得上。”杏眼少年笑了,双眸微微弯起,是少年独有的俏皮娇惯模样,却颇有些狠辣意味在里面,“可你是崔小剑仙啊。崔小剑仙说自己有这般神异在身,那我就不能不感兴趣。”
“……就是不那么好的?”
“我也想听听呢。”
杏眼少年用古怪语气重复一遍,“怎么个不好法,说来听听,我好奇得很。”
“旁人说你招摇撞骗,我可不信一句。”杏眼少年手中别开细薄刀片,神情蔑然,“那些人不知道,我可查得清楚。你流着前朝的血,即使已经稀薄不计,也仍然与前朝异闻沾点关系。若是说你能看清命运,那么我当然要相信所谓的玄鸟传说。”
崔忘渊扶了扶狐面,心中复杂,“那种中原哄孩子的睡前故事……你究竟从何处听来又坚信不已的。”
偏是这种故事,连着域外竟然也有所耳闻。
“我原也是不信。”杏眼少年看他敷衍,话语幽沉下去,仿佛潭水般冷然,“可你师哥给你下的前朝巫蛊剧毒,无药可解,你却为何活到了现在呢?”
他没打算听到崔忘渊的回答。江湖神鬼异事颇多,他只关心自己,“懒得和你扯这些有的没的。我不问自己,你看拜月教就是了。”
崔忘渊眨眨眼,“你不如让我看你呢?”
“废话少说。”明月剑凶狠地向下一压,割出丝丝缕缕血迹,“我赶着去做事,别耽误我时间。”
崔忘渊道,“你怎么这样固执,我是真的是不会……你别,我说就是了。你如果真的想听,那就是十来年中,你们拜月教会有一场大的动荡,最终几乎不复存在。”
“我当你是故人,与你提一句:别再去招惹武陵城。姒桃源保不住你。”
崔忘渊看他不肯罢休,心道这世道就是骗子说自己招摇撞骗都没人信了,只好随口应付对方,扯东扯西一些玄乎话。不求这魔头改邪归正,只希望对方少在江湖搅浑水就谢天谢地,于是说来权当给自己积德。
得到了灰衣青年的回答,杏眼少年收剑,倒也对未来没那么有探究兴致,只觉得颇有意思,“这样说,我日后下场可能不太好过呢。”
他扫过来一眼,看在对方命不久矣的份上大发慈悲,“外头那群缘由不同心怀鬼胎的,你可要小心一些,别栽在他们手里了。”
你若下场好过岂不是对武陵城的嘲弄,中原对拜月教毕竟从来是深恶痛绝态度。
被放过的崔忘渊轻轻叹口气,看着对方几步消失的背影:好在这魔头向来不拖泥带水,说走就这样走了。
他扫了一眼客堂外,那处渐渐响起的不再只是焰火燎动声,兵戈铁器相撞、喊叫呵斥的骚动,这一趟注定不能安稳。
也不知是向武林盟寻仇还是旁的恩怨,不过事情到了这地步,想必武林盟也没什么心思再念着他们这些客人。
崔忘渊漠然想:那么我这时从这里走出去,大概能一路撑回家中。
血液喷洒的声音自堂外连绵响起,清晰可闻,浓重的血腥气顺着天光飘荡,笼罩出一方池沼。
崔忘渊站在原地。
一缕发丝被风吹动,狐面青年猛然拔刀。
“……碧血?”
来人发出一声轻诧。
直取崔忘渊面门的青年手中也执有一柄长刀,见了碧血,当即将长刀改势,换作只手抓来,擒了崔忘渊的腕,眼瞳没有情绪波动,眉心却微蹙。
“你是崔忘渊?”
“你认识它?”
崔忘渊避而不答,只轻巧卸开青年手中力道,向后退上两步,同面前这陌生青年拉开距离,不动声色。
“崔小剑仙已消失有八年之久,随意指认旁人可不大好。”
见崔忘渊不愿多提,玄衣青年主动退后两步,现出学宫玉佩,“我是学宫弟子,贪欢的师兄。”
“当年许望砚前往北域刀剑冢取刀,碧血刀出世是我亲眼所见。”青年眉目漠漠,并不显得多热心,与崔忘渊交谈,也好似只因记忆还未完全遗忘而提起一二。
“他说这把刀是赠与师弟所用,我学宫收徒不拘一格,你们剑阁却并非如此吧?他难道同我一样还有别的师弟?”
崔忘渊淡淡笑了,“自然只有一位。”
“那便不错了。”青年得了答案,将刀收入鞘中,拉开距离,对崔忘渊微微颔首,“陈君惑,今日来此,有学宫委派与我的相关任务,杀人的事可与你目的有所冲突?”
陈君惑。
崔忘渊脑中一瞬浮现过对方的身份。
多情刀陈君惑,学宫中人,多情道修,同崔小剑仙一般,十六岁便在江湖崭露头角。
然而比起自己的剑仙之名,提起陈君惑,江湖侠客豪士更多想到的却是多情刀的风月逸事。
此人风流俊逸,却性情冷漠,辗转千百段感情,被无数人恨,被无数人爱,唯一的底线大概便是不对学宫中师兄弟下手,有个多情薄情的负心名。
今日倒让自己碰上了。
崔忘渊毫无探究意愿,只对他浅浅笑了一笑,“倒是没有,我也并无久待打算。”
“这就是要走了?”
“嗯,我想早些回去。”崔忘渊摩挲一下指尖,回应这位多情刀,“有人在等我。”
陈君惑定定看他一眼。北梁那事闹得大,他的两位师弟师妹虽然努力将事情压了下去,但毕竟并非发生在西楚地界,因而有心人都知晓崔小剑仙提刀寻仇,与被他带回去的那位凌烟阁主着实是有些恩怨在身上。
而他恰好是学宫中人,知道的比旁人要更多上一些。
最终青年刀客也只是不咸不淡,“那年取刀,我被若微与贪欢送过赋仙护身。但我并无用处,将药给了那位君子之交的凌烟阁主。”
他敏锐察觉到,面前灰衣的青年呼吸停滞片刻,而后胸腔起伏的幅度有些大了。
“贪欢同我说,你年少时性子暴烈,想来如今也不会改太多。强求的感情并无不可,世间万般有所求有所得,只是罔顾意愿强迫他人终究非君子所为,崔剑仙,万不要误入歧途,迷途知返。”
崔忘渊勉强笑了一笑,听出对方淡薄话语中微弱的长者怜惜,却只是回应,“多谢提点,但我算术卜卦,已是早悟兰因,焉不知苦海回身的道理么。”
“陈公子,你若也能看到自己的结局,可还会要来劝我?”
“但你从未为自己卜测。”陈君惑冷淡抬眸,话语笃定,“你这样的人,最是高傲骄狂,见过世事反复无常,也绝不可能相信命运一说。”
灰衣青年因他的话怔了一怔。
“……多情公子说笑了,不是高傲骄狂,是狂妄自大。”崔忘渊屏息一瞬,凝凝望着他,半是敷衍半是冷漠,“早在坠入命运深渊那年,我就相信得彻彻底底了。”
这一番话出,便没有转圜余地,陈君惑于是止住话题,全然是漠不关心模样。
话到此处,已是仁至义尽。
崔忘渊问:“多情公子往何处去?”
“世外之地,东海蓬莱。”
崔忘渊第一次神情动摇,他生在剑阁,翻阅神话古籍,对前朝仙神传说向来抱有将信将疑态度,此刻低低出声,“仙神传说,也可尽信么?”
陈君惑静静看他,“何出此言?”
玄衣青年望了望堂外,只轻飘飘带过一句,“还未显世的地域……现在问,太早了些。”
这话模糊而又带着奇异隐喻,崔忘渊一阵战栗,猛然闭上双瞳,将手挡在眼前。
……是无穷无尽的血。
流淌在他血脉中的赤鸟挣脱一瞬,目视四海,带来不可控不可言的预兆。
他的动作太突兀,玄衣青年却并未对这举动感到好奇。学宫中师兄弟有太多古怪性情,他只等崔忘渊怔怔睁开双眼,才向对方点一点头,作了告别。
“崔小剑仙,后会有期。”
于是在分别前,灰衣青年沉默刹那,突然对这薄情的多情刀道,“此去蓬莱……要多当心。”
陈君惑深深看他一眼,没有应答,虚虚行了个侠士礼节,转身而去。
多情公子身形从视线消失的那刻,暗处蠢蠢欲动的阴影便按捺不住了。
接下来是他自己一人应劫。
崔忘渊摸索身侧长刀,眉目淡淡,“来吧。”
他的话语还未落地,蒙面而黑衣的刺客已从暗处现身,犹如数不尽的蝗虫,每双眼睛里都闪烁着磨牙吮血的狠辣。
这并非江湖恩怨,因而江湖出身的陈君惑才并无插手意愿,只向崔忘渊告别回避。
剑风呼啸,崔忘渊震出刀鞘,碧血剑尖垂地,刀鞘直冲来人面门,猛然将头颅击碎,深深划出几丈远,钉在树干上,摇动不止。
众人屏气凝神,越发慎重起来。
这便是刀不归鞘的意思。
视死如归,至死方休。
他定定注视这群人。
那日将许望砚从北梁带走,是崔忘渊不愿留在北梁,不愿与北梁有所牵扯。
北梁不仅是师哥为颠覆政权施展野心而选择的高台,也是崔忘渊所厌恶的暴虐无道的发源地。
因为北梁也是他的仇人。
打破对峙的是长枪扫面。
尖啸声教人耳膜发痛,那点冰冷的寒光倒映眼眸之中,几乎刺痛双瞳,让人落泪。
崔忘渊面对这近似势不可挡的一击却仍然面不改色,寡淡眉眼犹如被一团火燃起,烧尽天下人间,衬着眼下红痣,恍惚做回了眉目明媚张扬的崔小剑仙。
仿佛一刹那间,红衣乱卷。
碧血刀比虹更亮,比风更快,崔忘渊要杀人,此世此生,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挡。
他将碧血斩出,劈砍,点刺,刀尖捅进面前身躯,温热殷红溅在苍白眉目间,艳如鬼神,他的眼瞳一眨不眨。
灰衣青年踏前几步,如入无人之境。
他杀得几乎红了眼,灰衣已成血衣,眼尾小痣在血的浸润下越发姝绝可怖。
崔忘渊听到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从远处渺渺传来,从年幼时就与他相伴,但在染着血的视线里,什么都看不清。
他陷在一场经年噩梦之中,像是八年里不曾停息的幻听。
血衣青年听到碧血哀冷的笑意,蛛纹自刀身蔓延,一声,两声,像破碎的浮冰,他的肺腑烧起一场为熄灭而席卷四野的大火,将这浮冰融化蒸发。
碧血刀寸寸开裂。
灰衣青年终于站不住了,跌撞间捂住唇齿,冷汗从额头落下,与血混合在一起,扯出氤氲的红。
眼前犹如蒙起一团淡红的山岚薄雾,崔忘渊感到五脏六腑的绞痛,只闷哼一声,而后望着远处幽幽笑了笑,神情十分无望。
他已经失去了自己的佩剑,如今竟连碧血也留不住。
血色淋漓铺卷,好似黏稠血河在大地流淌,无穷无尽,无止无休。在最后一人彻底断气后,仿佛崩断了那道纤细的弦,碧血刀终于不堪重负,散作无数碎片。
血衣青年猛然失去视线,被黑暗笼罩,什么也看不见了。
【“当年许望砚前往北域刀剑冢取刀,碧血刀出世是我亲眼所见。”青年眉目漠漠,“他说这把刀是赠与师弟所用,我天门收徒不拘一格,你们剑阁却并非如此吧?他难道同我一样还有别的师弟?”】
我(感叹):小陈讲话也太幽默了,冷冷的幽默感。
从本传等到外传推小陈的友be like:
小陈:喔你的意思是,你们这里还有一位,师兄恰好姓许,又恰好收了一把刀的爱上师兄的师弟吗。
我:我服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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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休戚与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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