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锣鼓铙钹

崔忘渊离开剑阁,年岁虚算有十六。

因想念师哥想念得紧,盼来盼去实在没个头,于是亲自提了未有,来寻他已经许久未曾回过剑阁的师哥。

崔忘渊从小养在师门,以至从北域剑阁来到十丈软红时,一切都稀奇非常。这一路兴致高,也不因身无分文而窘迫。少年郎君走走停停,见着什么都要停伫片刻。

这时崔忘渊身着红衣,被天光一照,衣袖边滚淡薄的金纹,绣出雀鸟展翅姿态,衬着俊色,如曜灵般辉煌璀璨,令人目眩神迷。

天下人声鼎沸,人世热闹非凡,崔忘渊行走此中,沉浸烟火之间,眉目也柔软。

他忽然停了一步。

人潮涌动下,繁华闹市隐隐浮动低泣声,似有若无,仿佛鲛人漫吟。这些微不可闻的哭音传入耳中,崔忘渊眨了眨眼,侧耳再听。

十分细微,但的确不是他的幻觉。

红衣少年当即拒绝身侧摊贩殷切吆喝招揽,自幼在剑阁长大的孩子没有常世凡识,来去都招摇。惊呼声中,崔忘渊飞身而起,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踏空行去。

……

青天白日,如何才能有女子此起彼伏的啜泣哭声?

“这是在做什么?”红衣落在围墙上,发间红绸被风吹扬,盈出的弧度缱绻婉转。雪塑玉琢的少年郎君正不住蹙眉,直到察觉这群投来怔然目光的姑娘,收敛神色,冲她们微微一笑,作是安抚意味,仿若传闻中仙人般的好模样。

红衣手中长剑抬起,将剑尖指来,倏忽间,寒芒一闪,禁锢少女的绳索随着这点锋凉铁光纷纷断裂,散落在地。

没等女孩们开口,红衣少年已然跃了下来,稳稳当当站在她们不远处,像只灵巧狸奴,又或是赤尾红狐,只几个呼吸,便近在眼前。

少年手中长剑未收,却低垂了剑尖,眉目眨动,眼下红痣摇曳,犹如一点殷朱丹砂,动摇心魂。

“是有人将你们劫持至此?可有看清是谁这样大的胆子?”

虽这样发问,他心中却十分有数。

“掠人被官府查到可是要处以磔刑,明知下场凄惨,竟然还这样胆大妄为么?”

听红衣少年如此发问,姑娘们看了看彼此,眼中含泪,哽咽不能言语。

只一位紫衣少女面色作出镇定模样,抿了抿唇,上前一步,对崔忘渊温婉回应,“如何会有人不知晓呢?只是这样光明正大将我们置于院中,想来背后也是有人支持……”

崔忘渊忽而抬剑。

原来紫衣姑娘诉说之间,一道剑风倏然从崔忘渊身侧扫来,剑尖凝着缥缈剑气,毫无留情之意,就要将他擒下。

思虑身边是手无寸铁的姑娘家,崔忘渊不避不闪,未有挡开对方凌厉剑气,他迅速环扫一圈,却又是一剑迎面刺来。

崔忘渊毫不犹豫,未有长剑向上一挑!

两剑相架,红衣少年冷声,注视面前同自己年纪相仿的偷袭者,“什么人?”

来人一身月白衣裳,气质居于望族公子与江湖侠客之间,瞥见崔忘渊腰上摇曳轻响的玉铃,发出了轻声自语。

“剑阁……?”

月白衣裳的少年撤剑后退,为表并无恶意,当即收剑拱手,声音清朗。

“可是剑阁弟子?”

崔忘渊挑了挑眉,“是,剑阁弟子崔忘渊。”

这位陌生少年侠客听罢,放松些许,对崔忘渊露出一个带着善意的微笑。

“西楚君氏,学宫君贪欢。”

听及此处,崔忘渊不住恍然。

即便是对江湖势力分布不甚明了,但学宫之名在他耳中仍然熟悉非常。

江湖之中,学宫地位超然,向来孤傲,所行之事神秘难测,却活跃异常,但凡江湖大事,处处有他们的影子,因而听来如雷贯耳。

学宫弟子与旁的门派交往淡薄,剑阁已是来往密切的其中之一,教崔忘渊这对江湖门派不甚清晰的剑客听来,也有所记忆。

“崔少阁主出现在此地,是为何事而来?”

崔忘渊眨一眨眼,口气轻松,“白日听见哭声,自然心中有异,故而循着哭声一路寻来,就遇见了这些姑娘。”

“君公子呢?”

君贪欢道,“此案跨越西楚、北梁、北周三国,牵扯不清,便教我自学宫来,与我姬家妹妹一同接手这桩略买案。我们二人追踪已有三月之久,前些日子挖出了幕后那几位,只待今日处理这些漏网之鱼,便可以回山向学宫交代。”

“不会只君公子一人在此吧?”崔忘渊对朝廷与江湖联手办案不甚熟悉,只模糊猜测,“后头还有人来么?”

君贪欢微微一笑,眸光落在这位挂在腰间招摇的剑阁玉铃上。

剑阁少阁主的信物,就这样毫无避讳暴露在外,显然有恃无恐。

还未等崔忘渊想清这位君家公子但笑不语作什么,却听君贪欢错开了话题。

“崔少阁主,有件事我得先同你说清。”

“什么?”

“有些人回来了,但眼下能拿刀拿剑的,大约只有我们两个。”

崔忘渊无言,挑了挑眉。

这意思是没有后手么?

“学宫这位……君贪欢君公子,这是怕了?”

君贪欢无奈一笑,“倒也并非这样的意思。”

这样一问一答间,二人却不谋而合,齐齐刺出长剑,剑如游龙,将率先攻来的歹人推挡而出。

电光石火这一照面,与崔忘渊对上的蒙面歹人已然分清自己与二人差距,当即指挥其余同伙去抓人质,好教两人投鼠忌器,“抓那些女孩!”

未等他话音落下,崔忘渊已抬剑横扫,内力顺着剑身将面前来人震开。更是斩开两道惊鸿剑气,面容冷峻,威压可怖。

身后姑娘们含泪的眼睛红得像芍药,抓着衣袖的十指是盛放的白玉兰。是花一样漂亮的女孩。

崔忘渊万般不屑在心,将唇角笑意也收敛,口气颇有些北域霜雪的冰冷,“打不过就抓人质,这样柔弱的姑娘也下手,还要脸不要?”

“也难怪没脸见人,要我这样没脸没皮做人,就算死后下黄泉,也无颜面见父母亲友呢。”

对面并无与他讲道理的欲求,只是被这样一说,脸上自然挂不住,口舌辩解之中,几人恼怒不已。

“你是什么人?初出茅庐的愣头青,来插什么手?江湖上谁不给我们三分颜面,你可知我们背后是什么人?!”

崔忘渊“哦”了一声,淡淡挑眉,“我还没说什么,反应这样剧烈作甚?”

“武功一般,气性却这样大,也难为你们做这些腤臜事了,毕竟外强中干,对我这样堪堪下山不久的年轻人也要搬出背后靠山狐假虎威一番,不是能在江湖上过下去的样子。”

他侧过头,仿佛忽然想起什么一般,出声问西楚君氏的蓝衣公子,“君公子,先前你同我说什么来着?”

“幕后那几位,已然悉数落网了,是也不是?”

只见蓝衣公子眉目笑起,微微点了点头,“记性倒是好得很,是现在才想起来?”

听二人这样一唱一和,蒙面歹人当即有半数动摇惊惶,齐齐望向领头那位。

还未等那位领头人多说些什么来稳定军心,却听一阵马蹄震地,愈发轰烈。

姑娘们往后再退,眉目惶惶,惊惧不已。

周遭兵戈抽动声清晰不已,数十数百刀剑指向他们,迅疾之间,局势猛然僵持,教人摸不着头脑,心中惶惶,不敢轻举妄动。

“住手。”

这声音十分平静,却像猛然浇灭了沸腾湖水。

一瞬只看这些歹人面色灰败下去,立刻扔了手中武器双手上举,不敢再多说一句,只作出一副坦白从宽的模样。

君贪欢缓缓眨动眼睫,心下思量,“来人是……”

却见身旁崔少阁主猛然抬起头,望向声音的主人,眼瞳闪动起绝然动人的光彩:“师哥!”

看清他眸光的姑娘们皆是一怔。

世间少有的纯澈在这一刻铺卷,红衣少年张扬无比骄狂无比,以至于只是见上一面,也会为此失魂落魄。

这样鲜活飞扬的少年郎好似看不见剑拔弩张的氛围,欢欢喜喜收了剑,快步往兵马来处走去。

没有人拦住他。

那是一位身着玄衣的青年,静静站在花树下。

来人轻声回应了崔忘渊。

眼睫垂落间,许望砚下意识弧出了浅淡温柔的笑意,轻声慢语,“师父让你来下山找我么?”

不愧是剑阁唯一能制住崔忘渊的师哥,这话问到崔少阁主痛点上,红衣少年一瞬刹住脚步,牙酸不已,只含含糊糊,“大概吧。”

大概。

凭着对师弟的了解,许望砚迅速在脑中将这两个字拆解解构。

那么大概的意思,就是不仅师父不曾放人,剑阁也不愿放人,而崔忘渊却一定要来找自己了。

他幽幽盯着崔忘渊,看得少年背后簌簌生出冷汗。

剑阁崔少阁主自幼不知原因畏惧师哥的责怪失望,即使面对师父也不曾这样心虚,于是忙做下保证,“我不会给师哥带来麻烦的。”

许望砚却八风不动,似笑非笑,而后叹一口气,将事实指出,“你来找我,就已经是麻烦本身了。”

他扫了一眼庭院,对君贪欢遥遥点了点头,受对方恭敬还上一礼。

“接下来收尾交由君家公子安排,我先带这位崔少阁主回。师弟年少,顽劣心性,并非故意扰乱计划,诸位见笑了。”

君贪欢笑道,“崔少阁主却帮了我二人一把,若非如此,恐怕以君某生疏剑法,今日大约就要有些麻烦了。因此不算扰乱。”

“许兄放心,我自知晓该怎样同上面解释。”

“君家公子谦逊。”许望砚回应一声,“学宫双璧之一,自然无需我师弟这点微薄之力。”

“告辞。”

目光投向身旁装乖的红衣少年,许望砚再次叹了口气。

果不其然,回去后不久,许望砚便收到剑阁来信,剑阁阁主在信中痛骂一顿最疼爱的小徒弟,连着他这位大弟子管教不力一并骂了。

真是狗血淋头狼狈不堪。

许望砚将信笺一折,抬了眼,却没数落这位随心所欲的好师弟,只问一声。

“你离开剑阁,是要做什么来的?”

许望砚静静望过那道红衣,等待从中看到自己想要的回答。

是入世?是扬名?还是……

“自然是为了来找师哥。”

红衣少年的话打断了他的神思。

许望砚微惊,抬眼望去,漫不经意把玩佩剑的崔忘渊没有回头,小窗并未合紧,隐隐卷了些晚风来,撩动崔忘渊发上垂落的红绸。

“当然也不大只是如此,走这一趟,自然也是为了匡扶正道来的。作为剑阁弟子,即使师门隐世不出,也该有江湖儿女一腔豪气,来见识一下这人间险恶。”

崔忘渊别过头来,露出一张不谙人事的笑脸,用让人不忍说重话的天真语气唤剑阁大弟子,“只是师哥,我实在太想你啦,你已经许久不曾回过剑阁。”

崔少阁主说这话太过理直气壮,太过理所当然,那张脸上的眼尾红痣在日落余晖中艳如胭脂,扯出阴影里千丝万缕的织线。

仿佛捕获猎物的牢笼。

许望砚将视线移开,清空这些荒唐想法,半晌才问,“这是离开剑阁的理由,除此之外呢?”

你想做什么?又将做什么?

崔忘渊被这样询问,也陷入了思考。他离开剑阁只是一时起兴,却没想好来到江湖之中,自己将要做些什么。

他想过要惩恶除奸,扬名天下,留下自在逍遥的名号,捏造成就一个传说。但兜兜转转,这一切如果不能陪在许望砚身边,那么做来好像也缺了一味兴致。

师哥向来对自己的这些想法敬谢不敏,连着幼时兴致冲冲凑在师哥身边说个不停,也只得来无奈又纵容的叹息,以及师哥眼中看不懂的起伏情绪。

师哥越是长大越是怪异,崔忘渊摸不太清对方心思,只觉得日积月累下两人愈发生分,让一向任性妄为的崔少阁主很是不满。

于是忍无可忍之下,犹如飞鸟投林,崔忘渊从剑阁投入了有师哥的江湖。

红衣少年放弃整理思绪,掐着袖边伸了个懒腰,动作带起衣身,一截腰肢修长而匀称。

他侧过脸笑吟吟,“师哥,这些事情,往后再说好啦。”

“我又不只是只有十六岁能在江湖行走,让我多陪陪你——不对,应该是师哥多陪陪我。”

这样的话语实在任性,可是经由他口中说出,却少有人忍心拒绝。

恰好许望砚不是其中之一,只对这位好师弟摇了摇头,起身到他身前,轻轻弹了一下对方额心,边叹边笑。

“玩劣,不求上进,唯恐天下不乱。你知道师父为何不让你离开剑阁了么?”

崔忘渊抬起一只手虚虚挡在额头上,作求饶意味,拉长语调,音腔懒懒,“师哥好过分,我可并未想过要给师哥添乱。”

“师哥怎能说我不求上进?我可是带着惩奸除恶心意来的江湖,师哥可不要因为师父迁怒你无辜的师弟了。”

许望砚听他大言不惭,称自己为“无辜”,不禁心中好笑,摇了摇头。

他的好师弟倒乐观,坐在桌上,双手一撑,又是潇洒模样,安慰他道,“实在不行,我们就不看了,大不了逢年过节给师父带点东西回去赔礼道歉就是了。”

真是说的容易啊。

许望砚叹一口气,将探头过来看自己要写些什么的好师弟赶出房间,研墨提笔,回这一封断头信。

末了,剑阁大弟子唤来崔忘渊自剑阁带下山的雪雕。

这是某年他自南魏巫族为崔忘渊带回的生辰礼,被崔忘渊随意起名小七,脾气与他的师弟学了十成十,好在对自己勉强还算听话。

将信托给小七放飞后,他捏了捏眉心。

只希望师父看过之后,不会更加生气吧。

我:刚下山的小崔,萌。

友:好自然的男同。

我:?

友:太理直气壮了。

我:太理直气壮了。

我:我根本没卖!

我:不对,我卖了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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