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怀恨在心

师弟没有如他的愿。

自醒来那一刻时,崔忘渊表现与之前毫无差别,只是将被狠心卸下的脱臼处接上,骨头一瞬摩擦,发出了令人牙疼的声音。

可惜他的师弟好似早已失去痛觉,感受不到疼痛,神情仍然寡淡漠然,这次更是连平常表情也没有什么活气了。

崔忘渊只提一口气为自己倒杯茶饮下,跌跌撞撞靠在桌边,发丝衣袖皆凌乱,半晌后微微捏了捏眉心,眸光有些涣散,好不容易才将视线聚焦于一点。

缓过神来,他收拾一地残局,腕骨姿态在旁人看来十分别扭扎眼,折到了却也不发声响。

只幽幽举在眼前,眼睫剧烈颤动,露出一截嶙峋腕骨,腕上一串朱红玉链垂落,仿佛从伤口处汩汩淌出的血水。

许望砚的目光追随那串在师弟腕上摇荡的玉链,同昔年崔忘渊身上佩环流穗一样的张狂殷色,他微微蹙起眉,心中莫名生发难忍怪异,难免不会多想。

那一串朱链是这八年里来自何人赠与?又有什么特殊之处,竟然能这样被眷恋,有幸挂在崔忘渊手腕之上?

那不是崔忘渊该佩戴的东西,崔小剑仙拔剑永远干脆利落,双手从不为凡俗物件所束缚,诞生自北地剑阁的剑意,崔忘渊的剑比雪更冷。

那串朱链真是十分碍眼。待到许望砚将两人之间控制权拿回来那一天,他总会将那一串玉链毁去。

平日眉目总是带有温和的青年将疑惑与莫名戾气深埋心底,没有表现在面上,垂了垂眼睫,又如往常一般了。

只看崔忘渊动作还有些迟缓,未曾完全恢复,慢吞吞将一切收拾差不多后净了手,却先为许望砚换上一身干净衣裳,才抽出空隙摆布自己。

做这一切时,崔忘渊都安安静静,也无一声交谈,对上了许望砚的眼睛,只是微微泛起些许波动,而后漠漠移开。

许望砚自然乐得这样相安无事,崔忘渊这番做派,反而教他觉得松了一口气。

在对方不知发什么疯躲着自己中会精聚神,多日下来,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从被封锁的丹田内抽出一丝浅浅内力,循着周天温养四肢百骸。

想必不久后他便能突破这道无形枷锁,将崔忘渊打一个措手不及。

他做这事小心谨慎,为防止崔忘渊发觉,自然不能大张旗鼓,只能循序渐进,端得是不动声色。

他有十分把握,瞒过昔日的崔小剑仙很难,骗过眼下的崔忘渊却容易。

崔忘渊的态度自那日幻听毒发之后便愈发古怪,喜怒哀乐变得更淡,面对他偶尔冷嘲热讽,情绪也没有什么剧烈波动。

一切尘世的感情落在崔忘渊身上,好似都被看不见的屏障阻碍在外,慢慢冲淡了痕迹,直至消散无踪。

许望砚只感受到荒谬的诡异,崔忘渊望来的目光像隔了万重光阴,带有特殊微妙的固执消解,感情从他身上流失,崔忘渊好似正一寸寸挣脱名为许望砚的桎梏,从蚕茧中脱胎换骨。

每每思虑至此,许望砚心中总有挥之不去的浅浅不适。

那场幻觉之中,他的好师弟究竟听到了什么?

不待思虑更久,冬日如期而至。

他被崔忘渊自北梁劫走,如今身处西楚,不比北域,是冬日不曾降雪的地界,但仍然十分难捱。

崔忘渊身中前朝巫毒赋仙,发作时嗜血吞骨,焚乱五感,是为烈毒。

八年来,崔忘渊身体机能被烧至紊乱,平日里体温便稍较旁人偏高,对外界冷暖感知迟钝,因而并不畏惧严寒。

但他不同。

修为被封,四肢皆废,于是对气温浮动更是敏感,格外怕凉。入了冬,便青白一张温柔眉目,同时日无多的师弟一般恹恹了。

崔忘渊对此并不多言,却为他准备了厚重衣物床褥。

偶尔若是得寸进尺,缓和与他之间冰冷氛围,便将人凑来,捂住他的冰冷指尖,低眉垂首,往二人手中轻轻呵气,试图将从内到外都是冷的人捂暖片刻。

直让他在心底嗤笑:不自量力。

若说实在话,当年抽身离去时,许望砚便不信这个师弟能将自己一个人照顾得很好。

他太清楚崔忘渊在琐碎细节上的无知无觉,当年无人敢想象崔小剑仙会孤身一人在这乱世漂泊,也不能想象。

被生活磋磨,被凡尘琐事缠身,磨去一身棱角。

这不是他们仰望的那位崔小剑仙。

而今新岁将至,生活了小几月的院落人气却一直不怎么充足。

这样看来,许望砚也确实猜得不错。

这八年里,屋前的红灯笼不曾更换,更不用提置办新物,许望砚便是在院里盯上半日,也从中看不出丝毫新岁欢欣温暖气氛。

风吹过去,檐下灯笼破旧的骨架在空中摇曳,夜里若闪烁几道微弱烛光,幽幽照亮犹如鬼宅的院门,如泣如诉的风声,不知能吓坏几个过路人。

还是冷得让人寂寞。

那灯笼的存在扎眼,崔忘渊没忘记,他也没忘记。

曾经在剑阁,过新日是要守岁的。

还年幼的崔忘渊靠着他,小小一团冰雪娃娃,裹着银白大氅,雪花落在师弟眼睫上,荡漾开一方夜中星辰,万千焰色升空,炸响火树银花不夜天。

未曾习剑的崔忘渊便用一双白嫩爪子扒住他的衣袖,看得十分认真入迷,眉目弯弯。

尚且稚幼的轮廓仿佛模糊了年岁,再回过头,望来的视线认真又纯澈。

待到烟花放得差不多了,新奇劲下去,年幼的孩子本就容易累,这下更是撑不住,只睡得迷迷糊糊东倒西歪,最后被他用鹤氅一裹,靠在自己怀里,变成一团绒绒的雪球抱回去。

前尘旧事,已是一场大梦。

他从回忆里抽身,今日与平常相比也并无不同。

崔忘渊仍旧我行我素,时不时来打扰他一阵,只是傍晚提了薄酒,又一把将他自椅上抱起,跃上屋瓦对坐,还贴心为自己备了热茶。

他知道崔忘渊平日里因赋仙难以入眠,因而实在无法忍受时,总是使酒灌自己晕醉。

只是不比年少时不知节制,只浅尝辄止,麻痹痛觉后便停了,少有喝至不省人事,今日不知是否由于将迎新岁,而难得放纵。

只是若现世便活得迷蒙不清,五感紊乱,认知颠倒,是否也该称作一种梦中醉酒?

崔忘渊眼瞳迷蒙,对着他笑,比春日桃花更艳的一张脸,教人心中狂乱漏上一拍,在一刹那,许望砚竟然想要伸手去扶住那张醉倒的眉目。

他一向不曾喝酒,无论是谁来劝,皆被委婉挡回。

早年还有将知己好友抛下的崔忘渊在一旁阴恻恻盯着,脸上微笑十分危险,五指在剑柄摩挲,无声威胁。

师哥连我劝的酒都不肯喝,你们别来烦他!

这时崔忘渊这样不设防,便恍惚让他以为回到了年少时为师弟扫尾的那段日子。

没有他在场,听崔小剑仙一众好友事后取笑,崔忘渊酒疯也耍得规规矩矩,剑舞折花,千里论道,孔雀开屏末了若还未醉倒,又拖着所有人讲他师哥多好多好。

好笑但令人怜惜,多年后提起,端是一些风流又风雅的逸事。

唯他在场时,崔忘渊便同失去了所有自制力,靠着他晕晕乎乎说些“要同师哥在一起一辈子”“将来要同师哥一起做成什么又成就什么”之类的话,让人心中一动,仿佛他们之间真的有什么所谓的将来。

可惜小兔崽子酒醒了又什么都不记得,只留下他一人辗转反侧,白日面无表情推窗,看院中来去生风同他人言笑晏晏的崔小剑仙,心中咬牙切齿:这混小子那晚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混小子毫无自知之明,见了他,对他挥手,被耀眼天光润养得眉目盈盈,高声喊他:师哥!

又是一阵挫败。

他便是在这样一日一日的辗转挫败里再也无法忍受。

他不能对风头正盛的崔小剑仙说教太深,又在心中暗怨这位好师弟对旁人情绪的漠不关心。

崔小剑仙仿佛生来就是与他作对,不肯向许望砚妥协,不愿被他庇佑在羽翼下,非要与他争出一个高低。

于是那一年的流离中,他将崔忘渊抛弃,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没醉呢。”

崔忘渊笑着,眼睫眨动,像两排细密的小扇,挠得人心中涟漪微动。青年轻轻吸了口冰冷空气,才停止了令许望砚恼怒的笑意,伸手来小心拢他,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师哥关心我?”

许望砚觉得对方骨头有些硌人,却没再说一些惹恼人的话。

新岁将临,他单方面同他的好师弟和解一昼夜,并不理睬对方胡言乱语,只当做寻常醉后发酒疯,说什么都不必听进耳中。

他看到自己这位精力不济的好师弟双瞳开始缓缓眨动,好似慢慢地有些困了。

守岁对于眼前这位好师弟而言确是有些困难。

崔忘渊显然和当初仿佛有无穷无尽精力的崔小剑仙不同,精气神匮乏,再三与倦意周旋,还是没能撑到夜幕降临,很快便头一垂,微微倚着许望砚,沉入梦境之中。

睡去前,许望砚从他迷蒙的喃喃自语里听到了祝福。

“师哥,新年快乐。”

太阳开始落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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