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话说得有些重了,几乎带有端起身份训斥的意思,然而一想到这样也算遂了对方的意,承认自己是崔忘渊的师哥,许望砚又不禁被气得一阵好笑,沉下心去,清冷眉目露出十分疲倦的神情。
崔忘渊却不动气,“我爱这样叫,你要是介意,也可以叫我别的称呼。”
许望砚并不上套。
再怎样改换,无外乎崔少阁主,崔小剑仙或师弟一类,然而这些对于崔忘渊而言早就都是过去式,豁达得很,便是这样叫了,对方指不定还要对他微微一笑,轻巧说“师哥这些年实在是过得糊涂了?这人早早就死去了”。
现下要找一个激怒对方的合适称呼,却也无从下手,只能以沉默相对,以防崔忘渊从自己回应里再得寸进尺几步。
崔忘渊自讨没趣,却不大在意,只对他笑了一笑,转过头忙活手中活计,也不再来同他谈天聊地。
耳侧清净下来,莫名教许望砚微不可查松了口气,躺椅的姿态还算舒适,他窝在铺卷长发间,脸色还有些冰白,一簇阳光正正好晒在衣袖上,不太热,反倒正正好提供了一些温暖。
菜肴翻炒的声音蒙蒙,肉汤烹煮时水动声,香气在一室氤氲铺开,许望砚这八年步步为营,几乎不曾有一刻这样好好休息过,如今虽处境不怎样,同嫉恨源头同室共处,但在一片烟火气息中却酥懒了骨头,慢慢感到困倦,有些昏昏欲睡。
要是没有崔忘渊来叫自己的声音更是十分好了。
许望砚睁开眼,警惕地盯着他的好师弟递来的调羹。清汤香气浅淡,色泽正常,然而他实在没有试毒的勇气。
见师哥毫无尝试意愿,甚至偏过头去无声反抗,崔忘渊的表情越来越不解,盯着师哥的脸一会儿,将碗放在鼻下,低头嗅了嗅。
他味觉不大好,只是虽然很模糊,却没什么怪异的味道。
于是他善解人意,宽慰许望砚,“师哥,没有加你不爱吃的,我不太清楚盐是否放了太多,但味道应该不差。”
也没做坏。
许望砚听他这样说,更是拒绝跟他交流,连眼睛都闭上了,一副宁愿把自己饿死也不愿意尝试的表情。
“尝一口吧,师哥,我特意做的。”
他的好师弟坚持不懈,此等毅力足以逼疯旁人,不过这也算是那个固执的崔小剑仙存在过的痕迹,不然怎么会有正常人非要找一个已死之人八年呢。
崔忘渊看他实在宁死不屈模样,出神一会,缓缓收了汤勺,似乎有些为难。
他轻声细语,“师哥,你不能让我卸了你的下巴喂进去,如果呛到会很麻烦。”
还会威胁他了。
许望砚刷地睁开眼睛,眼睫颤动,实在气得狠了,最后还是压下脾气,冷冷道,“把我手筋接上,我自己来。”
“不要。”
“我答应你不会跑,你在一旁看着我,这样可以了?”
“师哥向来会骗人。”崔忘渊微微一眨眼,眼尾小痣随之红得刺目,仿佛被剜心后点的血,“我不信师哥。”
许望砚现下真的想打他的好师弟一顿了。
然而一想到的确是自己自作孽,导致在师弟这里再无信用可言,便痛苦吸了口气,忍下斥责的冲动,默默妥协了。
然而崔忘渊的手却顿住,剧烈一抖,汤水悉数浇在他身上,汤勺与瓷碗皆落地,发出碎裂脆响。
又搞什么幺蛾子。
许望砚此刻真是一点脾气也没有了,他默默看一会衣上污渍,在有洁癖的自己眼里真是十分扎眼。
但在这不合时宜之间,凌烟阁主忽然想,崔忘渊大抵真的算是对自己仁至义尽了,至少该给他的尊严都没有落下。
衣裳干净,模样清爽,即使与他唇枪舌战得再凶,也没有一次让他为脏污而闹心。
他面前神色不动,却怅然在心里叹一口气,缓缓去看不知为何又在这里发病的崔忘渊。然而这一看又的的确确察觉到了不对劲,崔忘渊的眉心蹙起,双唇青白,脸色惨白如透明,一手揪在心口处,俨然是毒发模样。
原来真是发病了。
许望砚弯了弯唇角,要露出恶劣笑颜,却无论如何也十分僵硬。
是看到这副模样心软了?心疼了?可是许望砚,当初不是你亲手将他推远,甚至推下深渊的吗?
他冷冷注视着翻倒在地的碎瓷,好清亮一声响,同昔年崔小剑仙一样惹人爱惜,可惜只这样一声后,便碎成了千万片,再也拼不起来了。
他此刻应当感到高兴,或是幸灾乐祸,但他竟然一点情绪也没有。
青年静静描摹他的师弟的眉目,那张脸因为病痛而双颊泛了病态薄红,几乎垂死之相。
崔忘渊此刻无暇顾及其他,亦感受不到许望砚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只是脑中微微空白,世界的空旷十分巨大,不过两息,又被没顶的海水堵塞双耳,所有声音都变得朦胧不清,缓缓化作尖利的哭声笑声,四面八方涌上的拍掌声震耳欲聋。
他极快反应过来,干脆利落扭断一只手腕,教自己从剧痛中清醒。
但这只是轻微地减弱了骨隙中如潮水连绵不绝的锐痛,他摔在地上,狼狈不堪,胃里仿佛塞着一百枝盛放的桃花,挨挨挤挤,在身体里剧烈生长,穿透他的筋络与血管,细小的枝桠抵在血肉中,将他钉死在地上。
生和死之间的界限在此刻剧烈模糊,他一只手捂在自己心口,五指指节用力到泛白,紧紧攥住衣襟,唇齿间发出可怕的气音,薄而断续,几乎喘不上来。
疼痛的确十分折磨人。可是。可是。
许望砚看到他的好师弟仿佛回光返照,存了最后一口气般,突然缓缓撑起了身子,用十分畸形的姿态,目光空空望向门外,神情变得认真,仿佛向天地四方以仰首倾听。
这时候崔忘渊的模样在他眼前迷蒙起来,好似被风雪吹散。
师弟离他好远好远,低哑声音在光照里喃喃,几乎石破天惊,让许望砚背后发凉。
“……师父?”
那声音几乎是带着血,字字听来都比刀更锋利,他看见崔忘渊颤栗着身子,要不顾痛苦爬起来,却因为无力一次一次跌回去。
那只被他自己生生扭断的手腕露出嶙峋支棱的弧度,仿佛死去的山。
他几乎怀疑自己要听见崔忘渊的哭声,可是他的师弟自降生以来好似都没能学会哭泣,直到这时候,也只是睁一双眼周通红的眼,惊惶而恐惧地一声一声唤着:
“不要带他走……不要带他走。”
“师哥!师哥,不要去!”
崔忘渊的嘶喊得太过用力太过痛苦,这疼痛仿佛通过声音穿透了许望砚的四肢与头颅,让他的骨头也跟着锐锐地痛了起来,几乎了无生趣,或是痛不欲生。
他忽而感到自己从心底燃烧起经年怒火,未曾平息。
凭什么。
凭什么崔忘渊还能够这样狂妄无情,既是挽留,却连流泪也不肯,可许望砚却要因为崔忘渊随意的任何一句话痛彻心扉,辗转难眠。
崔忘渊十指混乱地抓攥,又因为毫无章法而磕倒在地,抬起脸时,额发被冷汗打湿,凌乱遮掩视线,因此万事万物在眼中也模糊不清起来,他的师弟目眦欲裂,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师哥!回来!”
再如何冷眼旁观,此刻也不禁感到近乎溺水的窒息。崔忘渊究竟听到了什么,以至于如此惊惶?
他无法介入崔忘渊的世界,只是再也听不下去,在这一片混乱的尘世之中,许望砚冷声喝道。
“……崔忘渊!”
他的好师弟身子定住了。
这一刹那,崔忘渊终于从魔障中挣脱而出,呆滞许久,眸光空无一物。
再几息,他的师弟才缓缓侧过头,吃力抬起一只手,用纤长五指撩开脸侧长发,沾着水光的视线直直望过来。
许望砚在那双眼中看到了令人胆寒的迷蒙,崔忘渊动了动嘴唇,而后缓缓笑起来了。
崔忘渊的笑是没有温度的,映着冰冷苍白的脸色,显得十分无望与虚妄,好似下一刻就要在尘世逸散,什么都不留下。
他说,师哥,我好像有点听不清。
许望砚自然知道为什么,赋仙的毒是这样恶劣,中毒者生不如死死不欲生,从魂魄上一点点剥离真实的世界,五感逐步侵蚀,直至被幻梦捕获,变得疯癫痴傻,再也不是原来的那个人。
到了那一步,崔忘渊从此就永远消失在这个世上了,连同他骄狂的笑颜,清亮的音腔,那点红色小痣与北梁祭祀歌谣,都将完完全全从许望砚的生命中被驱逐,他会是最后的赢家。
他看着崔忘渊因理智回笼而松懈,这一松气便抽干了所有力气,倏然昏倒在翻卷衣袖间,一手搭在心口,仍是十分疼痛模样,却安静得不像昔年崔小剑仙,半点细碎的动静也没有了。
许望砚看着那清瘦支离的人影,心中确定对方时日无多,抱有深重恶意,露出几乎剧毒妍丽的冷笑。
既然毒发已经到了幻听阶段,崔忘渊离埋入黄土之中化为白骨也不远了。
不知他的好师弟醒来时明白自己死期将至,心中会是什么滋味?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