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暗重只带了内侍来，他把那匹形似乌骓的骏马栓在寺前的石柱子上，慢条斯理取了手套，才向身旁人吩咐到：“孤自己进去，你看马。”

内侍有些焦急地追上去，“陛…老爷，您一个人不安全啊。”

聂暗重几个大步一迈就将那碎步子的奴婢甩开了，他也不答话，只拿着手套，举起来向后扬了扬。

内侍只得乖乖待在两匹马身边，尽量把自己的身形隐匿起来。

白马寺内已经没有燃烧的香火了，路边的罗汉石像和小沙弥雕像也有许多被铲去了面庞，或者直接失了头颅。聂暗重走在院中雕着莲花样式的石砖上，对于这些他扬言烧毁的建筑不感到什么特别的情绪，甚至在一座颇有春秋的钟楼前停下来默默仰看。

庙里分外安静，风吹草木，鸣禽叫春的声音都落进他的耳朵里。穿过门扉紧闭的一排客堂，从写着“妙法圆通度有情，真心自在施无畏”的窄门里深入。一片聂暗重分不清是梅还是桃的花瓣飘落到他发上，又被他两指捻开。

他在原地默立了片刻，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之感。这里的气息是有味道的，时光是静谧的，但唯独不是他可以贪图的。

一道轻轻的声音在他不远处响起，虽然听得并不清楚，但平淡温和，悠长有度。

草木掩映着这个小院，天只是悠然的蓝。墙上挂着几张阿难的画像，院中是一个四方的放生池，鱼潜底，龟享阳。落花和落叶纷纷扬扬地散在一群孩子和一个白袍女子的身边。

“无相是于相而离相，无念是于念而无念，无住是于一切之上念念不住。此中，无念最为要紧，认识境界而不为境界所转，面对尘俗而不为尘俗所制。‘真如自性起念，六根虽有见闻觉知，不染万境，而真性常自在’，好孩子们，你们能明白惠能大师所说的吗？”白袍女子不疾不徐地说着，她的目光流连在每一个孩子脸上，用一双剔透的眼睛望进他们澄明稚嫩的心里去。

“可是！怎么才能不染万境呢？堂里点的灯，灯里的火，我都看见了。可是我却不能当做他们都不在呀！”一个小沙弥疑惑起来

水自展眉，浅浅地笑了。“我们的法门，是以定和慧为旨，生慧时禅定就在其中，禅定时慧就在定中。你的问就生了我执和法执，就没有脱离生、住、异、灭的四相。”她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在一切法上，念念不住着，这样就没有系缚，这就是以无住为本’”。

聂暗重倚在门廊上听了这番话，颇有兴味地歪着头看他们。

“什么也不想，把念头全部断绝，一念断绝就死。这样岂不是更干净。”他毫不客气地开了口，虽然他自己根本就没有什么法门，也没有什么生机盎然的趣味，却也依旧忝列尘世，无滋无味地活着。

水自听到声音，抬起头来看他。孩子们见有外人闯进来，都有些畏惧地向她怀里躲去。

“无妨，你们去后面大殿里跪经吧。我稍后就来。”她领着他们去了后门，瞧着一个又一个小身影走远后才漫步回来。

“一遇外境就起心念，在心念上生偏解，俗妄也就产生了，自性里本没有一样可以执着。不见真理，又毁谤，不是真理。”

水自缓步走到放生池边，她本不应该与任何人辩论的，先后胜负，只会使自己迷惑，佛性难寻。

“不是说不可生‘我执和法执’吗？执词争辩，你岂不是叛离你的法门？”聂暗重眯起眼睛来看她，也往那放生池边走了几步。

“若是尘世之人，有菩提自性，且用一心，就可成佛，但尊驾不同。贫僧虽犯戒偏执，却仍是内外一致。”虽然说的是辩驳的话，水自的声音仍同讲经时一般温和宽容，她白色的头缦随着风动飘摇，心却如千秋日夜一般沉静。

聂暗重的目光落在池里，突然想起那天进城时瞥见的一角白袍。

土修石砌的楼门前，一点颜色翻飞，在他多如尘烟的记忆缝隙中，曾扬起过这一抹出格的洁净。

“我素来以为佛道凝滞，泥古不化。看来法师还颇有些跳脱的意思。”

水自没有立刻答话，而是望着池里的鱼儿把他的面庞再细细地回想了一遍。她在聂暗重进来时的第一眼就看出此人不凡。凤目贵象，楮神清冽。耳廓高耸□□，轮上部大而尖，垂珠细小。着墨踏雪，遗世独立。

她心中暗暗明了他的身份，和他的名姓。

“舍利弗在树林中枯坐，却被维摩诘所斥责。非为凝滞，而是始终流通，佛道一如大江，长久不尽。”水自微微笑起来，得此一问，她似乎在他心中也找到了菩提。

聂暗重浅浅皱眉，他不喜欢这样被人点化的感觉，于是背过身去瞧着门外的景色。

“无有系缚，哪里还能找得到自我。不要把你的法门用到我身上来。”

水自转头看他，“六根虽然有觉，却可以不被各种外境污染，佛性常在”。她顿了顿，还是接着说道，“尊驾从六根寻找心念，才会难觅心念。”

聂暗重听到这话，回头看了她一眼，无言地走了。

水自下意识要蹙眉，而后惊讶地发现了自己的这个举动，有些慌忙地念了几句：“离相自净”。

他心中的生被自己掐断了，所以始终游曳于深渊。水自第一次见到这样决绝，对自己这样狠的人。

聂暗重是一重怪象，她还远远没有参透。

一瓣美人梅静静地飘下来，池里的鱼儿一张口将它吞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