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漱一下子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空气裹着腐叶味灌进肺管,柳漱喉头火辣辣的疼,但总算缓解了刚刚窒息的不适感。
她支着发颤的手肘撑起身,草屑混着刚刚扭打造成的血丝往下淌。
蒙面人歪在枯枝堆里,已然没了生气。凌空飞来的一箭直接洞穿了那人的后心,箭尾白羽还在簌簌震颤。
柳漱指尖触到尸体尚有余温的皮肉,猛缩回手。抬头正撞见祝君好把铁胎弓甩上肩头,一身她惯常穿的深绿粗布短打,腰间红腰带活像道血痕。
只见她三步并两步冲下斜坡,步子碾得碎石哗啦啦滚落。柳漱刚要开口,粗粝的嗓门已经砸过来:“柳丫头!”祝君好一把扯下柳漱的藏蓝头巾,对着她沾满腐叶的头发就是一顿胡乱拍打,“老娘今早眼皮直跳,总觉得有啥事要发生就鬼使神差爬上那个瞭望木台 …”
柳漱攥着头巾抹了把脸,冷汗在布料上洇开。那瞭望台是廿军去年搭来防官兵的,不过自从他们不来了之后就很少有人登上去了。
“那台子不是早就不用了?”柳漱嗓子还哑着。
不想刚说完后脑勺就挨了记不轻不重的巴掌。
“要不是我今天刚好爬上去你早没命了,我那时候看见那山窝窝里窜出来的炊烟,直愣愣一柱子,跟举着火把喊“来抓我呀”似的 —— 你当都跟你似的,采个药还能惹祸上身?”
柳漱不再言语,抿紧嘴蹲下来,用手指勾住尸首面纱边缘。
布料浸了血变得黏腻,揭了好几层才露出青白的皮肤。祝君好的影子突然压过来,饶有兴趣地打趣道:“哟,缠这么多层,难不成是个丑八怪?”
面纱完全剥落的刹那,柳漱手腕微滞。只见尸身双目半阖,浅棕色瞳仁蒙着层雾,蜷曲的睫毛压着青灰色眼睑,鼻梁折出一道突兀的棱,怎么不像是中原人的骨相。
柳漱正诧异这蛮人身形怎生如此高大,祝君好却突然攥住那女人肩头,五指成爪撕开尸首衣襟。
只见那女尸锁骨窝赫然里趴着团靛青色的狼首。
“符衡的人。”祝君好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
柳漱柳漱颈后的汗毛被祝君好陡然粗重的呼吸激得倒竖起来,转头望去,只见那廿军头领颈侧青筋突突直跳,手指死死按在狼眼上,仿佛要把那刺青摁回皮肉里。
自李刻将符横族残部屠戮于长江,追杀流窜境内的余孽本是常事。或许这具横陈在药篓旁的女尸,不过是万千符衡余孽中的一具。
两人相顾无言,此时一声清脆的婴儿啼哭声突然撕裂了死寂。
帐篷里居然还有个孩子?!
柳漱喉头一紧,余光瞥见祝君好已大步跨过女尸,她的铁青面色让柳漱不免脊背发凉。
被牛皮靴子踩断的枯枝发出脆响,日光正从那句仰面朝天的尸体大张的口中漏下去,似乎还有什么话没来得及说。
帐篷里传出窸窣响动,紧接着是布帛撕裂声 。牛皮帐帘掀起又垂落,祝君好再出来时臂弯里已然多出个襁褓。那见惯了血腥杀戮的女人垂头盯着她臂弯里蜷着的活物,眼窝凹陷处结着化不开的阴翳。
柳漱能感觉到对方绷紧的筋肉下涌动的杀意。
祝君好要杀了这个婴孩。
她一下陷入犹豫,恍然瞥见襁褓里挣动的浅栗色卷发,被泪水黏在通红的小脸上,哭腔里透着股茁壮的生气,清亮得像把刀子,每一声都割在医者绷紧的神经上。
这个本该在家人怀抱中的小生命,此刻却迫不得已深陷生与死的裂隙。
纵使她和符衡族结下血仇,一个无辜的孩童,身上也许仅仅只是流着仇敌的血,连刀刃都没摸过,何至于要拿命填?
柳漱一下子想起了那个死在无数遗憾中的杏娃。明明生命是如此脆弱,如此短暂的东西。
这孩子还未见过春草怎么破土,没尝过秋梨的甜,单为着父辈的恩怨就要死在这儿 ——
这念头刚冒尖,祝君好突然反手抽出短刀,
刀锋出鞘的寒光比柳漱的思绪更快。
“别 ——!”
寒芒骤闪,她几乎是扑过去扣住祝君好那只握刀的手腕。
刀锋悬在婴儿咽喉半寸处颤动。柳漱能清晰看见祝君好手背暴起的青筋,像某种即将崩断的弓弦。
柳漱突然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欺身向前,刀锋擦过她手背划出血线也不管,十指死死抠进粗布襁褓。祝君好被撞得后退半步,再一低头,怀里陡然空了。
祝君好也想不到柳漱居然敢如此强横,霎时间目眦欲裂,眼底漫着血丝,下眼睑被怒火烧得通红。
柳漱不敢抬头去看对方的眼睛,怀中死死抱着那个符衡婴儿,身子钉在原地,张开嘴却说不出半句解释的话来。
就这样僵持了好一会儿,眼见着祝君好脸色越来越差,她猛然上前一步攥住柳漱衣襟,指节顶得那人锁骨:
“符衡人南下…”她喉咙里滚过砂砾般的喘息:
“屠了多少城池?烧了多少粮田?你数过焦土里多少婴孩的尸骨?”
婴儿清脆的哭声越发刺耳。她突然松手,从后槽牙挤出冷笑:“你有没有见过?他们把活人捆在马尾后拖行三十里,捆在树干上当剑靶子,肠子缠在芦苇秆上招蝇蛆 —— 你捡回来的崽子,血管里淌的就是这种脏血。”
柳漱被她步步紧逼,踉跄撞上老槐树,祝君好口中迸发出一句又一句诘问:
“为什么狠不下心来?你怀里揣着三块冷馍就要掰给仇敌的种,可知昨夜又有三百个乡亲饿死在符衡骑兵马蹄下?在这乱世你自己都吃不饱,你以为靠你的慈悲心就能救得了谁?”
她突然拔刀削断头顶枯藤,断裂的藤蔓砸在两人中间:“救一个,还是救三万个?你且去乱葬岗听听 —— 那些被剥了皮的冤魂,肯不肯容你怀里的小畜生长大!”
柳漱听见自己太阳穴突突跳动的响动。
祠堂里二十八盏长明灯还晃在眼前,祖宗牌位前染着族人的血,她忽然嗤笑出声。这点子虚伪的慈悲心,本就早该被黄土路上的泥脚印碾碎了 —— 那年饿死在城隍庙外的流民,去年秋决时刑场上喷溅的血点子,还有此刻怀中婴孩滚烫的体温,都像尖刀似的往柳漱脊梁骨里捅。
可她的脊梁骨早被现实践踏成了齑粉。空有共情天下苍生的假慈悲,掌心却连块碎铁都攒不出来。不过是顶着张活人皮囊烂泥似的活着,现下救下这啼哭的孽种又如何?不过是往这口苦井里再添一瓢水,明日太阳照常从东边爬上来时,该饿死的照样饿死在官道旁。
她垂下睫毛,抽出那把用来割药的小刀,想逼着自己再狠狠心,婴儿却忽然止了哭,鼻尖翕动着凑近柳漱染药香的袖口。柳漱后知后觉发现襁褓的温热已经渗进自己冰凉的肘弯,像化冻的春溪漫过封冻的河床。
刀刃映出两只眼睛,一只浸着江水洗不净的血色,一只盛满药香里熬了十年的仁心。
柳漱突然看清这孩子唇下有粒朱砂痣。
“祝姐,我决定了,我要养这孩子,廿军容不下她,我会带着她走的。”
少女坚毅的面容让祝君好长叹一口气,她举刀欲砍,那抹寒光却终究是偏了三分,削断柳漱半缕碎发。
婴孩的胎发在日光下泛着浅金色,此时此刻,命运如同抛掷半空的铜钱,轰然坠地。
棋枰上残局未解,沾血的匕首,正卡住将倾的棋子。
[奶茶][奶茶]可以猜猜这个小孩是谁,昭然若揭了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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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婴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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