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便是柳漱所能回忆起的所有内容。
这些年过得混沌,记忆如同被寒风吹散的碎纸片,约莫两三年光景,也可能更久。
永安七年的隆冬,当柳漱裹着单薄棉袍站在漾州地界时,才惊觉距长安城破那日已整整七年。
她的记忆却只停留在她带着符衡族女婴被廿军逐出大别山那天。
寨子里的人们还不知道这一回事,当晚只有宋稳,祝君好和柳漱和怀中的女婴,四个人挤在小小的棚屋里
祝君好站在木案后头,新换上的玄铁甲胄压得她肩背微驼。这位叛军头目正以首领的名义与柳漱对峙。
“你已经想好了,我不拦你,只是你得晓得我们这么做也是没办法!廿军里半数兄弟的爹娘死在符衡人刀下,寨子里容不得仇敌血脉!”
祝君好语气极重,每个字都像在砂石地上碾过。
柳漱知道这已是最大的让步。廿军里哪个不是被符衡铁骑碾烂了祖坟的?让他们和仇人的孩子生活在一起,活剥了那孩子都算轻的。
她往泥地上啐了口唾沫,月光映着左颊寸长的刀疤,“但我也不是绝情之人,你跟着我们受苦受难这么久,大家伙不会忘了与你的这点情分。柳姑娘带着孩子往南去,我们不久后就会迁出大别山往巴蜀那边去了,来日若还有机会,我们再聚。”
宋稳双手称在桌子上,他素来寡言少语,面对这种场面也只是淡淡地解释了廿军将往巴蜀的原因
“符衡那女人的尸首我验过了,来头比料想的大。官军三日内必到此处,所以我们必须得走。”他并没有继续解释为什么这个女人来头不简单,只是默默抬眼,目光像能剖开皮肉直刺骨血般钉在柳漱脸上。帐外传来马匹不安的响鼻声,混着远处溪涧隐约的水响。
“当年老寨主从郑州抢你回来,我就知道要出变数。”他突然伸手按住柳漱肩头,掌心的茧子硌得她肩膀生疼,宋稳的语气却像山涧的石头沉进深潭,一字一句砸在柳漱心上。
“柳姑娘,聪明人我见过很多。但像你这般的,我只见过一个。所以我知道,你此后绝非池中之物。”
“但是我要告诫你,强行渡人是要遭到反噬的,没有一丝慈悲是不带残酷的。我们以后就此别过,往南走就别回头,山高水长,自有再会之日。”
渡得了人,渡不过命。
柳漱没接话,低头看怀里熟睡的女婴。
那夜寨子外头忽然飘起冻雨,祝君好往她包袱里塞了两锭官银,刀刃刮过皮鞘的细微响动混在雨声里。
后来流民堆里传的消息说,廿军开春就往剑南道撤,说是要借蜀道天险,而官兵不过几日也确实烧了大别山。这些军机大事柳漱不愿再想,她只记得过淮水时遇见流寇,官银全被劫了去,女婴发着高热,她拿簪子戳破指尖喂血。
隆冬的城郊,官道旁歪斜的界碑上结着霜花。柳漱数了数包袱里最后的铜板,七个,正好够买两张粗面饼。女婴裹在褪色的靛蓝襁褓里,安静得像是块冰。
然后她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如开头所说,永安七年秋露未晞时,柳漱在漾州城外无名野庙的草席上睁开了眼。
庙檐滴水声由远及近,她支起酸痛的手肘时发现衣袖短了半截 —— 十四岁少女的骨骼撑开了十岁孩童的旧衣,这具躯体横跨的四年光阴,在她记忆里只剩刀削斧劈般的断口。
廿军笑闹声、女婴啼哭声、起过又遗忘的名字,一千多个日夜的晨昏,这些本该缀连成珠串的过往,此刻像被无形的手将线头尽数抽去。她攥着发皱的衣角努力回想,却只触到团遥不可及的浓雾,四载春秋竟连半片碎影都没留下,唯有掌心残留着某种柔软的触觉,像刚刚才抚过初生羔羊的胎毛。
柳漱搓搓眼睛,低下头去看自己的手,指节分明的手背浮着淡青血管,那些经年累月留下的茧子无声作证:这双手确实抱过婴孩、劈过柴火、握过刀柄。
她又去看自己的脸,檐下积水映出张陌生面孔。原本瓷白的脸透出冷玉般的青,下颌线条如刀刃收束,唯独额间凭空多出颗朱砂痣,殷红如血,就像那庙里的菩萨观音像一样正正好好的垂在她额头正中间。
她伸手去搓那颗红痣,搓得皮肉发烫也不见褪色,倒像从骨血里长出来的。庙堂深处忽然传来木鱼声,母亲悬在梁上的裙角突然在记忆里翻涌上来。
这声响惊得她夺路而逃,仿佛身后追着四载被窃的光阴。
村口打水的妇人盯着这个从破庙冲出来的小娘子:苍青布衣裹着抽条的骨架,眉眼像用刀刃在玉胚上刻出来的。有眼尖的看见她眉心红痣,铜盆咣当砸在井台上。
柳漱也不顾,直直冲向庙外的小河,捧起河水就开始搓脸。
秋阳穿过她半透明的耳廓,投下淡青色血管的脉络。柳漱自小就是美人坯子,经过了这么多年的搓磨,并没有让她的容貌衰减半分。瘦骨脸儿,鼻子小巧而直,双眉似烟雨朦胧的山,嘴唇是褪色了的那种淡,唇角天生向下抿着,像把未出鞘的薄刃。
最诡谲的是那双眼,形状倒是漂亮,卧蚕却薄得几乎看不见,黑眼仁占了大半眶子,眼尾拖出两道鸦青的弧,几乎要扫进鬓发里,定定望人时如同两截湿漉漉的井绳——或者是蛇尾,缠着观者直往黑沉沉的井底坠。
水面晃动的倒影已然是及笄少女,唯有那双眼还凝着十岁孩童初见尸山血海时的黑。
远处汲水的村妇别开脸啐了口,柳漱这才惊觉自己竟对着自己的倒影笑了,枯叶落在水面,裂开的波纹里那张脸像菩萨又像精怪。
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
可怜身是眼中人!
柳漱将过短的袖口在用破布在臂上缠了两圈,粗麻纤维勒进皮肤的刺痛让她清醒。
她迅速理清思路。既定事实已无法更改,虽比预计多耗费了几年光景,至少顺利抵达了漾州地界。她往自己的里衣兜里摸索,想取出母亲的那支莲花簪子,凭着这个便能投奔上官家。如今这户人家府邸朱门是否改色,是否还在西城巷子住着,族里可曾遭过朝堂风波,她心里全然没底。
柳漱摸到右衽交领处时,指尖猝然僵住。三层粗麻夹衣里本该缝着暗袋的位置,此刻平塌塌地硌着锁骨 —— 那簪子竟凭空消失了。这物件自母亲咽气那日起就一直放在她贴身里衣上,是沐浴时都要攥在手心的。
她突然想起很久之前渡江时,有个撞进她怀里的渔家女。当时只当是江风掀翻了箬笠,此刻回忆起来,对方粗糙的指腹曾贴着衣襟滑过两寸。柳漱望向官道尽头,商队扬起的黄尘遮了半边天光。追是追不回来了,就像她永远找不回五年前那个被江水卷走的黎明。
漾州城郭在晨雾里显出青灰色轮廓。作为南淮与胤朝边境最大的互市集散地,商队驼铃终年不断,倒是个藏身的好去处。
柳漱缓步向城门走,不一会面上就凝了层薄霜似的汗,她伸出手抹了一把,抬头才发觉日头已升到柳树梢。护城河浮着层油亮的绿萍,有片白鹭羽毛正打着旋往水里沉,铜铃叮当声中,忽听得不知哪家孩童脆生生喊了句 “阿娘”惊得她险些摔倒在地上。
她一回想,后脑就炸开针扎似的疼,五年前那个湿漉漉的雨夜又浮现眼前,那个在襁褓里的女婴,此刻若还活着,该能跑跳着唤人了。柳漱闭眼压下翻涌的杂念,继续迈着步子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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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失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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