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Chapter 4

也曾临在痛失一切的麻木观感,抽离于原本难逃的情绪,但没有一刻比现在更煎熬。

她祈求着男人大步迈开,别回头。

此刻多余一秒的扫视,都使她无法平稳自己的呼吸,抑制住狂乱的心跳——

他不该出现在她的世界里。

周寅初可以出现在任何时刻,唯独不应该在自己最落魄无助的时刻。

她可以接受寻常的高高在上的俯视,但同情对于她而言不亚于一场刻骨铭心的凌迟。

温宁只知道自己不应该僵持在此刻,不应该纵容着自上而下的微弱的怜悯。

他们相恋过,哪怕经济条件天差地别,但她总以为就算拿钱了结的爱情原在结束之前,他们也曾平等地站在上帝面前。

叙说过或真或假的心意。

所以,拜托了,请求老天不必太戏弄人。

她心绪尚且没有彻底平缓,却还是脸色惨白地强撑着:“我没事。”

只因儿子的关切,她无法忽视不见看,抛开所剩无几的自尊,她还是位母亲。

那阵放缓令人无法松弛的脚步不再停滞,犹如面对匆匆一瞥的画卷,在摊开之前又合起来了,不必再去看触目惊心的风景。

“妈妈,对不起。”

过去的记忆以不堪的方式席卷而来,她领略了片段的威力,避而不及,拉扯着孩子,依旧始终耐着性子解释:“这和你没有关系。”

孩子越是乖巧,她也是无法克制内心深处的引咎自责。

深陷日复一日的贫穷,又怎敢不自量力地妄想。

如果有什么办法能让她的孩子跨入更高门槛的学府,或许她这个母亲做什么都可以,她可以为此豁出去,她可以放逐自己这条生命——

温宁如何也想不到在入学这件事上还有峰回路转的可能。

没隔多久,那个让她豁出去、抛下颜面和身段的机会正如橄榄枝抛至她的手中。

-

那一刻,温宁比自己想象中的更为拧巴。她支支吾吾遮遮掩掩那么久的过去,或许只是旁人人生中一不小心翻过去的那一页。

至少,周寅初的表现和分手那会如出一辙,他干脆利落得不像话。

转身离开的瞬间,举手投足之间没有半点受到桎梏的影子。

现在,她这只臭老鼠必须拉扯着她半大的小老鼠,回到属于他们的下水道去。

馄饨馆新来了一批开洋。

这种味道常常令温宁感到腻味,开洋香却又弥漫着海底无法被遮盖的腥气。她熟稔地将小虾米灌.进玻璃调料罐里,外面又套了一层软趴趴的白色保鲜袋。但那股熟悉的味道,每每随着挖调料,依旧时而翻涌上去,挥之不散。

“宁宁,你别乱担心,我们澈澈这么聪明,上不了新安那种学校,也总归有更好的去路的……”

她的母亲穿着老式的蓝布围裙,动作已不如当年灵活,却又执意替她烧了一锅的水。

温宁点点头:“我晓得的。”

“妈,你歇着吧。”

温宁的母亲已经年近七旬,父母成婚数十载,一直没能得偿所愿地拥有一个小孩,终于在快四十岁的那年夏天生下了她。

只不过,父亲还没陪她度过完那个童年的夏天,一场感冒就让他肺部感染,走了。

独留温宁母亲独自一人将她养大。

“等会,我帮你把热水都烧好着。”

“我可怜的女儿啊,”温宁的母亲老了,有的时候总会表现出比她的女儿更脆弱的一面来,她泣不成声,“你还这么年轻就要过这种日子……”

“宁宁,明朝礼拜六,上午你多困一会吧。”

母亲不停地碎碎念着,手里的活计是一刻也没有停得下来:“妈妈帮你下馄饨了,你忘记了,妈妈下馄饨的功夫也是一流的……”

温宁婉言拒绝:“不用麻烦的,你带澈澈去少年宫吧,我来开店,还有小洋在帮忙,我肯定忙得过来的。”

“妈,我没事。”

生怕别人看穿她的失魂落魄,更害怕母亲看穿她此刻的失魂落魄的根源。

“那我送澈澈先过去,再过来帮你。”母亲是固执的,靠着这份固执她养活了自己,供自己去了江城最好的民办高中。

……

温宁招呼着一直手脚不闲的小洋过去休息一会,小洋甜笑了一阵,却转头还是心无旁骛地包着馄饨。

三年前,她在小区租金最便宜的朝北的车库里认识了这小姑娘。

她为苏南一带的老人用市侩的方言议论着她的家庭,和别的男人跑路的亲妈,捅了情夫一刀进了大牢的父亲。

对她那个魔窟一样的家庭的鄙夷蔓延到了她这个孩子身上。

没有人愿意同她来往。

哪怕她把紊乱的车库收拾得一层不染,房东还是怕她败坏了这地方的风水,恨不得过两个月就赶她走。

出于那一点常被人调侃的圣母心,她朝着小洋招了招手,将年仅十七岁的她接到自己店里帮忙,小洋是个特别懂得感恩戴德的女孩子,前些日子,自己游离在崩溃的边缘,这店面硬生生靠她一个人撑了下来。

又是包馄饨,又是煮馄饨,还要兼顾批发各种鲜肉……最后一毛不拿眼巴巴地拿着那个月的账本给她看。

“小洋,今天我们早点收门吧。”

小洋嘟囔了一声:“不要。”

“宁姐,咱们得多挣一点,送澈澈去好一点的学校……”

“没被选上,”温宁表现释然,手却机械重复着包馄饨的动作,却迟迟没有铺展开新的面皮来,“也挺好,权当给我俩省钱了。”

“宁姐,咱们澈澈是金子,在哪里都能发光,他们不挑澈澈做他们的学生,是他们有眼无珠——”

“好啦,我手头还多一点积蓄,下个月你自己也报个职业班上上课,”温宁对这段时日小洋的辛苦都看在眼底,她说不出什么心疼的话来,只是替她主张着真正学习一门手艺,“你喜欢做饭那就当个大厨师,去开一家自己的饭馆。”

“我不要——”小洋说得如此果断,不留余地。

“宁姐,我就想一辈子都跟着你。”

“快尝尝我研究的新甜品。”

成型的红豆布丁只挖了一勺,突然塌陷了。

嘴巴一丝丝的甜意漾开,伴随着甜品的凹陷,小洋的自我埋怨,温宁毫不克制地挖了一勺又一勺,直至喉咙呛了一口,彻底被甜腻感淹没,依然没有放下手中的叉子:“好吃。”

她说得用力而又真挚,但小洋还是从她的表情中观察到一抹平常难以窥见的反常。

“宁姐,你人真的太好了。”

倘若她根本不是一个好人呢,倘若她为了钱也不择手段过。被虚荣主导的爱情,终结于十万块的金钱。

少么?

也许,十万对于当下很多人来说不是一个大的数字,毕竟现在的言情小说动辄五百万的支票。

可回到现实,纵使是当下,十万依旧是她这家开在居民楼里的馄饨馆的两年的房租。

她一边要拒绝赔偿,打那场该死的官司,一边要照顾这个家的其他成员——

所以,她根本不会傻到凑出十万块去还给他,为了那可有可无的自尊。

她需要钱,比任何时候都要得更为迫切。

“再过半个小时就收门吧。”

温宁感到前所未有的累,但当天现包好的馄饨,总是要想方设法卖掉的,好在恰好晚高峰时期,下班时分,饥肠辘辘的行人来馄饨馆来一碗小馄饨总不失一个还不错的选择。

虽然门店的地段平平,但她的客流量一直还说得过去。

……

温宁强迫着自己重新忙碌起来。

也许只有在不断下锅,老馄饨,撒开洋的过程,她才渐渐从那些矫揉造作的情绪当中真正抽离出来。

作为老板娘的她今日的目光属实迟钝,她来不及眼观四路,耳听八方——

直至那一阵彻底忙完,她突然注意到老小区的拐角处停着辆违规的车,而车牌号和记忆中如出一辙。

她应该害怕吗?

害怕两人越来越大的天差地别,害怕那一场迟到却始终没有爆发的羞辱,害怕男人万一觉得那十万块也不应该给,把钱给要回去,可是,她最近手头并不宽裕。

她应该有所期盼么?

期盼着他能看见当年初恋的孩子无法入学,施舍那一份羞辱性质的学籍资格。

温宁竟然后知后觉感觉到自己被世俗的理念牵引着走,也许,同情并非全是坏处,说不定能够为自己的孩子博一份前程。

那种未知的焦灼的情绪笼罩在她的周身,她摘下了围裙,又来到了小洋时常徘徊的厕所门前,面对镜子照了又照,努力拍走自己身上的面粉残留的痕迹。但白色的粉末在她松垮的毛衣上,如何都拍不走。

就如同她无法否认此时此刻的身份、地位。

不管了。

温宁放心地端过一碗馄饨,小心翼翼塞进塑料盒子里,一路小跑着去了那辆车所在的方向。

她大气不敢出,但女人总是这样,千百年来她们总是考虑别人再去考虑自己,她爱孩子的前途胜于此刻埋入土里的自尊。

她的食指关节轻轻敲了敲对方的窗。

“温小姐,终于等到您忙完了。”

驾驶位上的男人下了车,不是周寅初,看上去像是他的助理。

他的助理年纪很轻,皮肤白净,看上去就像是受过教育的文质彬彬的模样。

“请问有什么事情吗?”

“温小姐,您这碗馄饨是准备送给周总的么?”

助理接过,却发觉女人并未松手。

温宁有所犹豫,头旋即又低了下去:“算了吧。”

既然他没有来,也就代表他压根儿不想见到自己,送一碗廉价的馄饨又能做什么,套近乎就能将自己的儿子塞.入江城最好国际学校了么?

那未免也太不合理些。

难不成过了这几年的功夫,周寅初突然转了性,不再矜贵自持,而每天看着如她一般始终在云泥的普罗大众就恨不得做慈善?

助理的动作明显也一愣,“温小姐,周总说您想要他帮的忙,他一定尽心尽力。”

温宁愈发感到不真切,就好像一夜之间男人以德报怨,反而更加衬托出以往她的不堪。

年轻的助理似乎还打算说些什么,却又于心不忍。

直至那个条件还是经由一种相当专业理性的方式脱口而出。谁也不会为了一位纤细美丽的女人放弃自己的饭碗。

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您应该明白周总的意思。”

与此同时,一张丽思卡尔顿的房卡巧妙地落入女人的掌心中,她因为端举着那碗馄饨,而无法腾出多余的空隙,以至于捏住那房卡的样子甚是滑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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