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沈小抚颤颤巍巍端着一把木剑晃来晃去像风中飘摇的木偶人。
“承——”沈不暮握住他的手腕,木剑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度,还没等沈小抚为这一招高兴片刻,又听师父口中念道:“转——梦秋回来了。”
沈小抚保持着金鸡独立的姿势,脑子压根跟不上出招的速度,身子一扭,这招“转”堪堪刺在了沈梦秋胸口。
沈梦秋哭笑不得,师弟刚刚学剑,基本的起承转合使得好似镇上的杂耍团,颇有一番上蹿下跳的风姿。沈梦秋双指捏住木剑的尖,手腕轻轻发力“合。”木剑仿若突生灵智,最后一式合的极好。
沈小抚瞬间星星眼起来,剑也不练了,随手丢在一边,围着他亲亲师兄左右扭动起来。
这可把沈不暮气的不轻,他拾起地上的木剑“啪”一下拍在沈小抚的头顶。
“诶哟”沈小抚捂着头委屈望天。
“今日不把四式练好不许吃饭。”沈不暮说。“小抚,来,再来一遍,《清和剑法》第一卷,起——”
沈小抚的生辰在正月,如今刚过,已经十三岁了,终于拥有了自己的第一柄剑,这对修道者来说,已经是年岁较晚的初学者。
沈家道院以剑入道,沈不暮会什么,沈梦秋与沈小抚就学什么,至于这《清和剑法》到底是清和真传还是野鸡功法也未可知,毕竟清和道观的道院里,修剑的拿的就是《清和剑法》,修符的拿的就是《清和符术》,修机关的、修傀儡的,拿的名著前要统统标上清和二字,只此一观,谨防假冒。
不过既能入道,那学的是大能真传还是野鸡功法就不重要了,反正大多数的修道者入不了宗派,只能窝在道院里多是碌碌无为一生。
清和道观一半山在泥里一半山在云里,山上的人说是修道者,其实都过着凡人的普通生活,要吃要喝要睡要劈柴要生火,可若说他们是凡人,就有百八千个不愿意,毕竟梦里谁不想一飞冲天呢?所以七年一次的宗派遴选,就成了有志者的事竟成之地。
“此次遴选就在今年。”沈不暮在饭桌上宣布。“中州宗派已经派人过来了。”
“中州,哇!”沈小抚显得尤为激动“宗派,哇!”
虽然他从今天开始才摸到剑的柄,但还是当即兴奋的多吃了两碗饭。
沈梦秋对此显得平淡多了,不论是窝在道院里当一辈子窝囊的半吊子,还是被宗派选上去往中州求道,于他而言并没有什么不同。
沈不暮将小鱼抱起来说“你们三人都去试试吧。”
“小鱼也要去吗?”沈小抚问。
“当然。”沈不暮回答他“宗派遴选七年一次,只拔青年以下的根苗,既然遇上了,那就去试试。”
沈小抚突然悲春伤秋:“如果我们三个全都去了中州,那师父就要一个人待在道院里了。”
“做什么美梦呢。”沈不暮呵呵笑“你们若全都去不成也好,学什么狗屁道狗屁剑,一齐留下来陪我得了。”
宗门遴选的消息在清和道观里仿佛是一滴热油浇在火上,瞬间炸开了一片花。不论是金家道院、杜家、江家、墨家亦或从大氓山下路过的阿猫阿狗都要参与进来讨论一番,可沈梦秋的生活还是一如既往地进行着。
山上的生活极其无聊,亘古不变的山景,永远汩汩流去的山泉,一日复一日。
沈梦秋晨时起,洗漱,锻体,画符。
就着后院山泉水洗漱,冰水从袖口里钻进去,颇有醍醐灌顶之意。
锻体分为基本功和拳法,通常一套下来便可疏通脉络,锻打体魄。修道从锻体起,如今沈小抚练了剑就要跟着师兄一起锻体了,他一脸难言之隐的跟着沈梦秋比划一招一式,练了一会不是背酸就是肚疼,亦或蹦来蹦去的脚抽筋。还没等过半程,便满脸冒汗大有魂飞魄散之相。
锻体后便要画符,道院里的符纸比米粒儿多,画符讲究心稳手准气定神闲,朱砂描过一气呵成,但最让沈梦秋头疼的便是画符,经常是画五废三,两个时辰下来能用的符纸小小一沓,团成一团的垃圾已经遍地开花。
画符难,求精需多练,隔壁金家道院以符入道,听说大弟子金敛于符道之上天赋异禀。至于新晋修道者沈小抚,仍旧由师父领进门。
午时做饭,用膳,小憩。是的,道院里的饭也是沈梦秋做的,至于师父,将厨房炸了多次后便永久的被灶王爷拒之门外。沈梦秋将菜刀啪的砸进案板上,撸起袖子就开始宰鸡熬粥。
此物是金敛赔礼送来,今日三人可饱食一顿,连狗也能啃上骨头了,至于小鱼,孩子太小了继续喝米糊。
三人围着桌子坐开,师父开始还谦让一番,将鸡腿夹与师兄和小抚一人一只,后来筷子使得便和剑一样了,本就高矮不一的饭桌被三人抢的摇来晃去。
小憩,午饭后沈梦秋雷打不动的要小憩一会,睡一个时辰便醒。
下午练剑,熬药,打扫。睡醒后沈梦秋总算与弦月能好好叙叙旧,练剑的方式初期多为攻打机关木人,这些木人多数是由师父搓的,少数精巧的是由山下墨家道院搓的。
墨家专学机关,不修画符与熬药。熬药是炼丹的初期,精通药理,才可以搓出可以治病的丹药,此门极为复杂深奥。
熬完药后需交与沈不暮检查,查完无事后与沈小抚一齐打扫院落,修道者辟谷一日一餐即可,早晚不用食,至于沈小鱼和狗,要多喂。
晚间,悟道休息,通常是悟着悟着就睡过去。再睁眼就是第二日,这是被周公约谈了。
山上光景一日一日过,等到这个春天终于过去,山间的雪化开,小抚能端的稳剑,小鱼不用再吃米糊,宗派的人也来了。
玉门城西南镇是个偏安一隅的边陲小镇,此地平平无奇,只是临近一座名叫大氓的仙山。
西南镇逢初一十五必有集会,今日是十五,大街上摩肩接踵,相当热闹。怕是整个玉门城的人都奔着来了,不过不是为了集会,而是传说中仙人的宗派遴选。
在这个放个屁都能砸脚后跟的地方,沈梦秋在人海中浮来浮去,他一手牵着小师弟,一手拎起小徒弟坐在脖子上,还有各色货物被他夹在怀里、勾在手里,恨不得嘴里也叼上一串。
十五集会好容易下山采买,却遇见此等盛况,沈梦秋自觉倒霉透了,挤到日上三竿,一行人终于挤进了镇上唯一一家酒楼。
酒楼今日人满为患,沈梦秋本想再忍忍到山上道院一并解决,无奈沈小鱼在吱呀乱叫的年纪里并没有学会“辟谷”二字,沈小鱼的口水与乳牙在沈梦秋的脸上乱窜,为了不被肝脑涂地,他毅然决然的选择开销一把。
酒楼门口不大,如今人多手杂,沈梦秋把东西护在怀里,就在这当,不知谁重重的碰了一下他的肩膀,还未看见人影,那人已经逃之夭夭了,只留沈梦秋在酒楼门处与散落一地的货物眼对眼。
沈小抚在人群中矮下身,沈梦秋一手扶着头上的沈小鱼,一边与沈小抚一齐捡来捡去,真是好不狼狈。
捡着捡着,耳边如开水般嘈杂的人声忽然归于安静的窃窃私语,沈梦秋停住打包的手,颇有一股背后的凉意。
识海中死了许久的黎大尊者像是在此刻回魂:“哟,好大的排场。”
沈梦秋扭头看去,只见数十位家丁簇拥着一袭纤尘不染的蓝袍白衣挡在门口,那男子头上束着冲天的马尾,马尾上戴着一顶银冠,银冠上镶了颗硕大的明珠。察觉到沈梦秋在看他,此人“唰”的一开折扇,挡住了那张面如冠玉的脸,眉心微蹙,额间一点赤红,张口便是一句尖酸刻薄:“哪来的乞丐?”
沈梦秋默默无语,此人与金有善一定很合得来。
酒楼小二动作干脆利落的出来解围,陪笑忙说“诸位请,诸位请。”的把这尊大佛给请到里面,沈小抚好奇地望向对面,看见大佛的家丁搬来一把自带的香凝檀木椅,又铺上的柔软细腻的坐垫,大佛的尊臀挪上一挪便开口点菜:“不要辣的,不要酸的,不要咸的,不要苦的。不要内脏,不要杂粮,不要膝盖以下脖子以上的。”大佛顿了顿,终于肯放过店小二“就这些,你看着上吧。”
家丁一锭金子拍在桌上,店小二着实没见过这阵仗,但他见过黄金,顿时笑逐言开,忙上菜去了。
沈梦秋正专注的给小鱼喂米糊,对这位金尊玉贵的主没兴趣,却感觉到长凳一沉,转头看去一位笑意盈盈的姑娘坐在了他这一桌。
“哇!梅姐姐。”沈小抚很高兴。
被他叫做梅姐姐的姑娘轻轻摸了摸他的头,举手投足间一股幽然暗香袭人。这人名唤杜梅渃,乃是大氓山清和道观杜家道院的师姐,平素与沈梦秋交好,此时也不客气:“酒楼拥挤,打扰梦秋师弟了。”
“杜师姐巧。”沈梦秋同她点点头。
杜梅渃是个笑起来不折不扣的眯眯眼,说话更是有一股绵里藏针的温柔劲。
沈小鱼此时吃饱了米糊就忘了娘,长着手要杜梅渃抱她,这种香香的姨姨对沈小鱼的吸引比白似一张纸的师父沈梦秋和猴出一身汗的师叔沈小抚大多了。
“小鱼又长高了。”杜梅渃将沈小鱼抱过去坐在她的怀里,随手塞给沈小鱼一个傀儡娃娃任她摆弄。
沈小鱼人小胆小,可破坏力却大得很,没几下就把傀儡娃娃掰的咯吱咯吱响,杜梅渃给傀儡娃娃注入一点法术,傀儡娃娃便变着鬼脸哄沈小鱼开心。
正待一行人准备离开之际,店小二端着几盘菜围了上来,一脸歉意说道:“这……那位公子吩咐我将桌上的菜肴分与诸位。”
沈梦秋脸色一冷,看着那几盘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鱼肉,上下嘴皮子一碰,砸出来一句不需要。
侮辱人的方法有很多,这绝对是最尖酸的一种。沈梦秋拿起包裹抬脚便走。谁知那公子哥忽然来了句“不识抬举。”
沈梦秋望向他,长剑一抽刺穿离他脚尖仅剩几寸的木板。家丁纷然站起,将公子哥围在里面,公子哥突然吓得折扇也不打了,闭上眼叫道:“来人拿走!拿走!本公子晕剑!”
沈梦秋没想到世间还有如此奇葩。
“雨霖,不要胡闹了。”一女一男自门口走来。
“…师姐。”公仪雨霖小声叫到。
来人风雅大度,容貌出众。公仪潇月朝沈梦秋开口:“实在抱歉,在下公仪潇月。师弟初来此处,顽皮不堪。”
沈梦秋拔起剑,暗自打量这脸上写着不好惹的三人,一言未发,拉着沈小抚等人走了。
公仪潇月自讨没趣,也没多说什么,目送着几人离开,方才落座。
几人离了酒楼方才慢下脚步,沈梦秋原想直接上山,杜梅渃却开口说:“明日上巳节便是宗门遴选之日了。不再逛逛吗?”
“什么时候逛都一样。”沈梦秋不解。
杜梅渃轻笑摇头:“沈师弟这话可就错了,若是被宗派擢走,这大氓的好风光就难见了。”
沈小抚忙拉他的衣角“逛逛吧师兄,逛逛吧,好久都没下山了。”
沈梦秋看着师弟这没出息的样,只好依他。
集市琳琅满目,沈小抚看见什么都想要,面具也要,沙包也要,姑娘家的绣球他都觉得新奇好玩,沈梦秋拗不过他,给他和小鱼一人买了一个沙包抛着玩。
杜梅渃抱着小鱼走在后面,若有所思地闲问沈梦秋:“沈师弟觉得这次宗门遴选能被擢走吗?”
沈梦秋牵着沈小抚走在前头,他思考片刻,给出了很诚实的答案:“我不知道。但我觉得都一样,留在大氓也很好,有师门有朋友。”
“凡为修道者都想着成大能荡尽天下魑魅魍魉。”杜梅渃说到。“沈师弟这闲云野鹤的梦想还真是有所不同。”
沈梦秋扭头对她说:“我觉得杜师姐可以。”
杜梅渃没想到沈梦秋会突然说这个,她愣了愣说道:“若是有幸被擢走,便要去往中州修道。几十年恐难再回大氓了。”
“中州的修道者这么忙吗?”沈梦秋不知在想什么,没头没尾的来了一句。“连家也不能回,那没什么意思。”
沈小抚刚得了新沙包玩的正欢,耳朵突然敏锐地捕捉到“几十年不能回家。”这个词,当即抱住他师兄喊道:“中州好可怕,师兄你别去!!我们都不去好不好!”
突如其来的缠人精很烦人,沈梦秋把他从身上拔下来,沈小抚一瞬间哭的鼻涕泡都出来了。
他哭笑不得,给沈小抚擦了脸,想安慰一些什么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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