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道院已是天星依稀时候,沈梦秋很少离开这么久。进了道院看见师父坐在藤椅上独酌,脸喝的已经有些泛红,沈不暮神游天际不知在想什么,一向悠然自在的脸上居然第一次出现了怅惘的表情,看见沈梦秋进院也并未出声。
沈梦秋轻轻推了一下沈小抚:“去吧,睡觉去。”
沈小抚仰头看着他师兄,支支吾吾的嗯了一声,抱着小鱼走了。
沈梦秋把东西安顿好,又数了数柴房的柴,可以用到今年秋了,出了柴房锁上门,便听到师父在后面叫他。
“怎么了?”沈梦秋走到他跟前,拿起葫芦晃了晃,只有一小口了,这不着调的老东西不知喝了多少。
修道者忌酒,说是五谷入口会乱道心,不过师父这个年纪也无须注重这些了。
沈不暮坐正,一反常态的正经起来他从藤椅后面掏啊掏,掏出一个一寸见方的小盒子。
小盒子做的精美非常,檀木用料,沿角打有几个转珠,锁芯用的是榫卯结构。
沈不暮把盒子放到手心,递到了沈梦秋的面前。
沈梦秋心想这老头又闹什么幺蛾子?他盯着那方盒子看了一会,方才在沈不暮的手心轻轻拿起。
这一刻,沈不暮好似完成了某种艰巨无比,跨越光阴长河的传承,他轻轻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沈梦秋将盒子左右倒腾了一番,盒子八角却只嵌有七个转珠,缺失的一角刻有繁复的咒文,他用指尖轻轻摩挲着咒文,感觉心跳不受控制的加速,血液喷张似乎要跳出躯体。
在一片萧索中,沈梦秋听沈不暮说道:“明日便是宗派遴选的日子了,你若成了,便把这个盒子带在身边,时机一到,盒子自会打开。”沈不暮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思考什么“若不成…不成也好,不成就回来。”
他被师父这番话搞得心里七上八下,师徒二人相依为命十七年,从未有过如此煽情的场面,他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把盒子收起来,慢慢说了一声:“哦。”
要知道山上孤单的日子太漫长了,沈不暮如今已是天命之年。陪伴他的,除开大氓冷漠的风霜雪雨,便是火烧不尽,剑斩不断,长在人的心里,从小牵到大的师徒情。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看着眼前这个由他喂养长大的少年,清楚地知道,明天就是离别的日子了。沈不暮拿起葫芦喝了最后一口,酒的点滴滑过他的喉咙,辛辣苦涩。
夜已至深,沈梦秋卧在床上翻来覆去,他顶着烛光把玩这方盒子,想起师父师弟,又想起小鱼,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识海中久违的传来一阵动静,这大神平日也不出来,总是蜗居在里面伪装成一块沉默的石头,若不是今日那一声,沈梦秋几乎要忘记他的存在了,他屏气凝神,想仔细听听黎听渊在做什么,结果只听到了一段嘟嘟囔囔的歌声。
哪有人唱歌是这么唱的?沈梦秋皱眉。这调子让他想起了误入见寒潭的时候,心里想着,嘴就自己说出来了“你唱的是什么?”
这段嘟嘟囔囔的歌声戛然而止,那端沉默良久,然后一字一句地说:“一念失污垢,身心洞清静。浩然天地间,惟我独也正。”
“没听说过。”沈梦秋说,他突然想起什么,从床上爬起,将指尖咬破,血抹在额上,黎听渊被他叫了出来,此人长发散落一床,双腿盘起,眉宇间散发一股幽怨的气息:“不问自请,做什么?”
沈梦秋脸上不太熟练的扯出了一个怪异的笑:“我记得您的尊号是…宗派天……才?”说到这,沈梦秋说不下去了,因为他压根就没记住对面的尊号,在他的心里,黎听渊还是犄角旮旯地方跑出来的古怪树精。
黎听渊脸上的寒意几乎要凝结成霜:“你到底想问什么?”
“也没什么。”沈梦秋犹豫着该如何开口:“我是想知道宗派的事情。”
“…我不记得了。”黎听渊说。
沈梦秋又问:“那你师承何处?”
黎听渊认真思考了一会,这好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他想到中州,中州之后呢?记忆像断了线的珠子,让他第一次觉得有些无所适从,黎听渊只好回答:“想不起来了。”
沈梦秋干笑几声,问了白问,一个初次见面连自己名字都想不起来的人,还指望他想起自己的师门,真是天方夜谭。
“那…你知道自己被关在见寒潭多少年了吗?”沈梦秋说。
“十七年了。”黎听渊说。
此事黎听渊倒记得真切,见寒潭符咒是沈不暮所制,沈梦秋小心翼翼地开口:“那我师父…”
黎听渊皱眉:“我也不认得你师父。”
沈梦秋像松了一口气:“记得这么清楚,还以为你上来寻仇的。”
黎听渊的长发遮住了他的侧脸,他对着屋内唯一一盏油烛灯坐着,火苗映在他的眼底,沈梦秋听见他声音很轻地说“因为17年前我有个朋友…”
黎听渊停住了。
沈梦秋该死的好奇心发作,他追问:“他怎么了?”
黎听渊说:“他死了。”
二人都愣了片刻,沈梦秋颇不是滋味,心想自己今天真是被鬼附身了,问这么多干什么。
“抱歉。”
黎听渊没有回答,像一阵风吹过般归于识海。
烛火快要燃烧殆尽,夜色已深,沈梦秋将烛芯挑灭,映着大氓山孤独的弯月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几碗热气腾腾的玉米糁子被端上桌,沈小抚睡眼迷蒙的趴在桌子上,沈梦秋昨日也没睡好,眼睛似被人打了两拳肿了起来。
沈小抚睁开眼睛一看他师兄这幅德行,有些忧心忡忡的喝了一口玉糁子,玉米糁子没放凉,这下师兄眼睛肿,他要变成舌头肿了。
待沈小鱼都睡醒了,沈不暮才来到餐桌旁,老师父咳嗽一声“都给我精神点。”大尾巴狼装不了多久,也瘫到了椅背上,叹气道“就没起过这么早,真是折腾,诶哟。”
吃过了早饭,就要下山参加此次遴选,遴选在大氓山唯一的道场内,沈梦秋三人去时,道场内已挤满了乌泱泱的人群,不管是大氓山上的、西南镇上的、玉门城里的,只要觉得自己有点能拳打脚踢的功夫亦或鸡犬升天的道行,就都来到道场瞧一瞧看一看,此地以前鸟不拉屎,如今人声鼎沸,简直比集会时的西南镇菜市场还要热闹百倍。
沈小鱼趴在沈梦秋怀里,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没一会就嘬着手指给看睡着了。
沈小抚强壮镇定,殊不知半幅身子都要躲到他师兄的后边去了。沈梦秋轻轻踢了下他:“站正,歪七扭八的。”
很快到了九时一刻,天空中传出嗡鸣之声,细致入微,却将所有人的声音压了下去,渐渐地,人群安静起来,所有人都屏气凝神,莽足劲了往上看,试图能看清宗派的仙人是否多长了个脑袋或者鼻子,是否与寻常人有所不同。
沈梦秋居然觉得这道声音有些耳熟,他抬眼向上望去,此人正是那日在西南镇酒馆遇到的公仪潇月。
公仪潇月一改在镇上的打扮,穿着量身得体的首徒弟子服,气度从容,手指乾坤,以剑为饵,不紧不慢的凭空画符,符成,落下最后一笔,公仪潇月利落收剑,二十八天星围绕道场走了一圈,最终定格在上下高低不同的四个方位,一同闪烁拉开本次遴选的方天大阵。
以成玉长老为首的宗派长老们坐在最高处,几位长老互相交换眼神,点头赞许。公仪潇月是成玉长老座下首徒,也是中州宗派这一届的大师姐,前途不可限量。
沈梦秋一时有些惊呆了,以剑为饵,凭空画符…这就是宗派弟子的实力吗,他一时有些自行惭愧,与此相比,他们在大氓山上学的功夫就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幼稚无比,还自称修道者…
天星在空中不断变幻,直到公仪潇月说:“身无异象者,出。”
沈梦秋的手攥紧了一些,低头看到了脚下的玄武印迹,入选了。沈梦秋小小地松了一口气,不知何时,他竟然也有些向往去到宗派了。
沈梦秋转身看到沈小抚,沈小抚开心地跳来跳去,他向沈梦秋伸开手掌,掌心有一只火红朱雀展翅高飞的幻影,不过片刻就消失了,如同海市蜃楼。
“恭喜。”
沈梦秋循声望去,只见金敛一行人向他们走来,身后还跟着一脸不屑的金有善和小心翼翼的金玑。
“梦秋师弟与小抚都入选了。”金敛真心实意的道贺。
“还不知最终结果。”沈梦秋客气地说“金敛师兄如何?”
金敛苦笑了一声:“与宗派无缘了。”
沈梦秋有些吃惊,据他所知,金敛的道行肯定在他之上,居然无缘宗派。
还不等沈梦秋开口,怀中睡醒的沈小鱼就扯住了他的衣襟玩,沈梦秋仔细地检查她周身有无异象,结果这孩子不知未开灵智还是怎么的,也并无特殊的地方。
金敛顺水推舟地接过了沈小鱼,拉着一同落选的金玑退到场外。
场上沈梦秋与金有善四目相对,金有善挑衅的冲他挑了挑眉毛,金敛落选,金有善这厮居然能被大道相中,真是冥冥之中,自有缘分。
沈小抚见到他似有应激反应,嗷的一下又躲到了沈梦秋身后。
沈梦秋咬着牙跟他低声说:“你怕他做甚。”
只第一道遴选过去,场上就只剩下了一小撮人。
场外落选的人也不挪动,都当起了围观的群众。群众们颇有不顺心之意,有的默不作声,有的唉声叹气,有心者纷纷安慰身边一同落选的弟兄:“下次再来,下次再来。”
第二道遴选,则是宗门的普通弟子们一一试验了。
剑道、符道、傀儡道、机关道的修道者依次排开,等待着不同弟子的检验。
一个为人和蔼,胖胖的男弟子走到前面,将剑道的大旗拉了起来。沈梦秋与沈小抚皆是以剑入道,他牵着沈小抚,排在了稀稀落落的队伍后面。
沈小抚拿着那柄尚是木头做的剑,沈梦秋嘱咐他说:“你对剑的理解有多少,就尽管使出来多少。不必只拘泥于起承转合的四式。”
沈小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拿着木剑坚定地走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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