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七日(下)

离开家时,古川绫只带了很少的行李。

父亲不知道躲到哪里去,那些追债的找不到他,就盯上了古川绫,她不堪其扰,决定逃离这个家。走的时候,只带了与自己有关的一些琐碎物件。她本想把秦昀的礼物也带走,有几件在屋里遍寻无果,估计是被卖了换钱。

无可奈何之下,古川绫就这么带着遗憾走了,她下定决心,等还上欠的钱,就一刀两断,去过自己的人生。

她对房东隐瞒了部分实情,只说自己与家人闹了矛盾,老太太不知道是不是看出来什么,没有多问,只是象征性劝和了几句,从不真的干涉她的生活,像一个家中长辈一样,叮嘱她注意身体、天冷添衣,女儿偶尔带东西来探望,老太太也总会分给她一份,好像不是租给她一间屋子,而是租给她一个家。

此后,古川绫的生活落入了一个循环,工作、回家、还钱,在某个间隙,抽空见一见秦昀。这种循环无趣又平凡,却几乎让古川绫燃起了生活的希望——也许有一天,她真的能还清父亲欠下的赌债,过上新的生活。

然而天不遂人愿。

随着古川绫驻演的时间越来越久,她渐渐积攒起一点名气。秦昀曾经开玩笑似的管她叫“大明星”,某种意义上成了真。

她开始有零星“忠实观众”守着她一天四场的演出,送来花篮贺她演出成功,有时票房卖得好,剧团经理还会把剧团所有人都召集起来,为她开个简陋的庆功宴。

所有人都在喧闹,好像她做成了什么伟大成就一般。

古川绫被推到蛋糕面前,众人神色各异地望向她,她不想回应,于是看向蛋糕上落下的彩纸,想着是谁玩喷筒时喷到蛋糕上了。灯被开到最亮档,彩纸折射出刺目的光,古川绫看着觉得没什么食欲。

经理握着她的手切蛋糕、开香槟,她身居其中,听他们大呼小叫,望着横幅上她编造的陌生艺名,突然很想念秦昀。

想被秦昀少有波澜的目光注视,想听秦昀因为社交矛盾而苦恼,想看着她用功学习的模样,说些琐碎闲话,然后说声晚安,静静睡去。

一片嘈杂中,古川绫觉得自己孤立无援。

经理以她的名义办庆功宴,做做样子就再不管她,古川绫离开中心,和剧团里几个平日里安静的后辈坐在一起。后辈们见她过来,纷纷紧张地站起来举杯道贺。

古川绫一一微笑应了。

“前辈看着累了,真是太辛苦您了。”

“已经快三点钟了吧?”

已经凌晨三点钟了吗?

那今晚见不到秦昀了,她上大学后,最讨厌早上八点的课,现在一定已经睡了。

古川绫有些失落。

“没关系的前辈,明天不用演出,请好好休息。”

不知道哪个后辈宽慰她,她算了算日子才反应过来,秦昀刚结束期末,再也不用被早八折磨,最近正在报复性熬夜,说不定还没睡。

这家伙。

古川绫想起秦昀,觉得有些好笑。

回去再说教她。

黎明前的黑夜最难熬,可古川绫回家的脚步却越来越雀跃。她在家门口站定,刚把钥匙搭上锁孔,突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可真叫我们好找,古川小姐。现在成了大明星,不会不认我们兄弟几个了吧?”

古川绫一惊,钥匙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几只乌鸦被声音惊到,扑棱着翅膀飞走。

“有话换个地方说吧,老太太那么大年纪了,吵到老人家休息太失礼了。”

古川绫被他们半拖半拽地往巷子里拉,心脏狂跳不止,知道自己拧不过,跟他们求情没用,他们除了钱什么都不认。

“奇怪?我明明有在还钱,怎么银行不好好工作吗?还没让各位拿到工资吗?太不应该了。”

“哈哈!古川小姐可真会说好话,以为把过错都丢给银行职工,我们之间就能一笔勾销吗?托你的福,我们好长一段时间里找不到你,连账单都不知道该往哪寄!”

古川绫被抓着手臂,一把甩到墙面上,跌进昏暗的小巷里。

“咦?”

一个陌生的声音从巷口传来,众人警惕回头,手机手电筒的微弱光芒越过众人,落在古川绫身上,古川绫别过脸,避免直视强光。

“谁啊?!识相的赶紧滚远点!”

“你们在我家旁边的巷子里闹事,还想让我滚远点?”

“艾丽卡小姐?”

艾丽卡关掉手电,背手站在巷口。

“认识我?真是太荣幸了,那么能不能看在我的份上,给我家附近留个清净?”

同样都是阴沟里的耗子,艾丽卡曾经红极一时,接触过各路恩客,人脉极广,总有人愿意为了艾丽卡而收拾几个追债的。即便她现在隐退,余威尚在,这几个追债的不知道这小屋里住着这尊大佛。

碍着艾丽卡的面子,不好再下手。

“我当时把古川带回家,想着她一定吓坏了,赶紧安抚几句。没想到她先开口,向我鞠了一躬久久不肯起身,梗着脖子说什么‘隐瞒真相给您添麻烦非常抱歉’‘明天就会搬出去’的话。那孩子,我本以为她见惯了三教九流的人,我们这种靠附和逢迎活着的人,讲话做事应该都很圆滑才是,没想到她这么倔,有主意得很。也不知道是像谁,我都差点没拦住她。”

“我一直觉得,处事圆滑是一种本事,或者说天赋。您不必如此贬低自己。”

和她。

“她向我坦白,说了自己的情况。我当年离家时,好歹身上没背着债,好不容易走到现在这一步,看到像古川这样的孩子,我总想帮一把。”

“我猜,在您的店里,也一定有和您或者她经历相似的员工。”

“是的,她们都是本性很好的孩子,只是运气太差了。我邀请她们到我的店里来工作,把她们安置在我身边。更大的本事我也没有了,但这家店,我还能护得住。”

秦昀想到那张字条,艾丽卡夹在钞票里交给古川绫,古川绫没发现,最后被斋藤放到放到置物架上。

“您也邀请过她,不止一次。”

“那孩子有跟你提起过吗?我想帮她,但是她没有很快给我回应,这也正常,身不由己的事情太多了,哪那么容易说走就走,我想,这中间一定有什么原因,也许等她事情解决了,她就会答复我,于是每过一段时间就会再提一次。”

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提一次,照艾丽卡这么说,即便古川绫没有发现钞票里那张纸条,她也不应该对艾丽卡的想法一无所知。

为什么没有接受呢?真如艾丽卡所说另有隐情吗?

明山友惠写的“剧团人员发生变动”,指的难道不是古川绫吗?她离开剧团,没有去艾丽卡哪里,又会去哪?

“您知道古川绫为什么一直拒绝您吗?”

“欸?”艾丽卡一怔,“没有拒绝啊,她有一段时间一直装作不知道,但最后是答应了的。”

“答应了?”这回轮到秦昀不解。

“说起来蛮复杂的。她离开那个剧团,来做我的员工,这是最好的结局。”

“然而?”

“然而,”艾丽卡叹了口气,看了秦昀手背一眼,“我看到你身上有很小的刺青,猜你大概不知道,在这里,如果某个人身上有纹身,说明这个人是□□势力的成员。”

秦昀身上的不是刺青,是以前转笔时,不小心笔尖刺进皮肤,在手背上残留了墨水,之后也没注意清理,才有了刺青一样的疤痕。

不过秦昀现在无心解释这些。

她知道有关刺青的说法,所以才在见到“门神”的第一眼就注意他手臂上的刺青纹路。当时秦昀就猜想过,有这帮人在,古川绫不但轻易走不了,甚至少不了皮肉之苦。

那明山友惠说的“人员变动”又到底指什么呢?

或许秦昀想错了,明山说的根本不是古川绫;或许秦昀猜对了,但古川绫根本就没有真的离开,而是又被剧团雪藏到某处;又或许,古川绫离开了,但不是“主动”离开,而是被逼走的……

思路一时间越理越乱,秦昀眉头越皱越紧,手指无意识握着刀叉,餐碟上磕碰出无规律声响。她不知道古川绫当时究竟在面对些什么,就此延伸出无数个可能的方向,每一条路都通往既定的结局。

“秦小姐,”艾丽卡极擅长察言观色,适时出声打断秦昀的思路,长辈一样温声劝导,“我知道你一定很担心,但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发生过什么我都会告诉你,所以请不要再多想。除了让你更加悲伤,这什么都不会改变。”

“抱歉,我失态了。”

“那个剧团……我对他们印象不太好。古川离开得还算顺利,他们虽然把古川当成摇钱树,但对他们来说,摇钱树这种东西,没了这一个还有下一个,总有人愿意出头赚更多钱,他们从来不缺人。不顺利的是离开之后。

“他们一拍两散,古川不给他们赚钱了,那他们也没有义务再维护古川。

“你记得我刚才说的吧?追债的人曾经在我家门口堵到古川。他们找到剧团,剧团经理把有关她的情报卖掉,最后从古川身上赚了一笔。”

她那么倔,连艾丽卡接济她的钱都不愿意用,怎么会再给艾丽卡添麻烦呢。

从那以后,古川绫再也没有庇护所了。

“其实我护得住她。”

秦昀抬起眼,看向艾丽卡。

“你认识晴子,斋藤晴子。古川那孩子后来被追怕了,无论如何不愿意到我的店里来,生怕被追到店里来,给我添麻烦。但她这样每天被纠缠也不是办法,那些人总要拖她去还钱,我告诉她,落到他们手里,恐怕真的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我见过店里别的女孩子的下场,抱歉秦小姐,这些话说出来,可能会倒你的胃口,请允许我略过。

“我还是劝古川来我这里,但说实话,我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一直挡住那些人。

“她当时情绪很不好,我看她有些要自我放弃的意思,又急又气打了她一巴掌,从她钱包里找出你的照片,摔在她身上。”

古川绫捂着脸,眼看秦昀的照片滑落,慌张去捡。

这要她还怎么见秦昀呢?

古川绫当初见到秦昀的第一眼,几乎把秦昀当成了另外半个自己,看着秦昀长大,像另一半的自己逐渐圆满。

她进不了大学的门,早早背上债务,那些人连推带拽,她一步踏空,坠下去,人生就再也不由自己掌控。他们像水一样,淹没到古川绫的脖颈,古川绫挣一挣,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许她迟缓挣动几下,给她一种“还能看到希望”的错觉。

秦昀就像古川绫在深井中仰望到的一片天,是古川绫能想象到的最好的样子。

十一岁的秦昀一封邮件寄来,古川绫欣喜若狂,阳光穿过那片天,终于也施舍给古川绫一点温度。她靠着这点温度,苟活了这许多年。

她以为这片天会离她越来越近,秦昀对她说“如果你希望的话,我会牵你的手”,古川绫慌了神。

她故作镇定。

除了挣扎别无它法。

她该怎么跟秦昀说?

她该怎么叫秦昀知道真相?

她身陷深井,在黑暗中跟每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对视,跟每一个不怀好意的人周旋,终于将一只手用力伸出水面,以为自己能重回光明,却发现自己已经被拉进这么深的井底,只要他们愿意,随时能一拥而上将她吞没。

阳光越来越烈,古川绫坠得越来越深。

她要怎么见秦昀呢?

古川绫挣扎了一辈子,到今天,终于不知道该往哪里挣扎了。

艾丽卡走近她,见她怔怔着不说话,把她的绝望当作了冷静,拍拍她的肩膀,把她扶起来。

古川绫捧着秦昀的照片,一语不发。

“逃吧。”艾丽卡说,“逃多久算多久。”

能逃去哪?

“去镰江。”

镰江?

“去找一个叫斋藤晴子的人。总之离开这里,保全了‘现在’才有的谈‘以后’。”

“这是……一个月前的事情吗?”

秦昀关于古川绫的记忆曾经出现过断层,一个月前,秦昀短暂地与古川绫失去过联系。再一次联系到古川绫时,她已经在镰江了。

“差不多,我自己不方便离开,托可信的朋友护送她,连夜走的。”

“她到了镰江,斋藤晴子很照顾她。”

在秦昀的记忆里,古川绫来到镰江后,如释重负一般,每天都看起来轻松愉快,她们联系的时间也再也不像以前一样阴间了。

秦昀还以为她换了工作。

秦昀很少再见她化妆,她时不时向秦昀说起镰江的生活。

讲这里有渔民靠海而生,每天都可以吃到最新鲜的海货;讲附近某个学校被漫画家创作进自己的作品中,每天都有粉丝慕名而来;讲紫阳花开了,满岛开得热烈;还讲这里的特色气泡饮料,味道不好形容,但是颜色漂亮,像一片澄净的海……

秦昀听着,一一记在心里。

时值学期末,虽说研究生没有假期,但飞一趟镰江也不费事。

被高考占据了几年,又被大流行病耽误了几年,秦昀的镰江计划一年推一年,迟迟未能成行。

当秦昀又一次提起想要去镰江的时候,她原本抱着被拒绝的心态,没想到古川绫略一踌躇,回答她:“过些日子吧。”

当时秦昀还懵了一瞬,古川绫回答得不算太明朗,但以往,总是含含糊糊地推诿,秦昀见她不情愿,次次作罢。

古川绫的口风微微转向,在秦昀心里掀起飓风。

不管是秦昀还是古川绫,都以为她们的人生会迎来转变。

至此,古川绫的人生分明已经峰回路转,为什么还是滑向了最后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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