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昀今天心情不错的样子,感觉像是有什么喜悦的事情发生了。可是怎么看上去又很疲惫?”
轻快的女声像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如她所说,秦昀感觉自己此刻确实堪称“身心俱疲”。
秦昀突然很想叹口气,原想着,“叹气”这种有消极含义的动作多少有些不符合社交礼仪,还是尽量不着痕迹为好,可一阵风经过,吹动了窗前的风铃,秦昀听到风铃声转头,发现自己正坐在自己的书桌前——这里是她的私人领域。
于是索性,一口气重重地叹出来,“后坐力”十足,整个人仰靠在座椅靠背上,双脚连带着小腿都微微扬起,像只被掀翻的螃蟹。
“是啊,班里集体的毕业聚餐结束后,又被几个同学邀请去私人聚会,从下午到凌晨,回到家倒头就睡,醒来就第二天中午了。昨晚不是故意不接你电话的,我……”
秦昀听到自己这样回答,又看到自己心虚一般地转移目光,透过窗户,看向风铃背后的天。
外面天光大亮,太阳光刺得人不得不微眯起眼,远方的景象似乎都因为炎热而微微扭曲,一片云都看不到,这样的酷暑预计还会持续一个多月。
伸出手去,阳光毫无遮挡倾泻而下,把皮肤烤得生疼。
酷暑天和手指上的老茧,秦昀想起来了,这是她十五岁那年的夏天,是她初中毕业的那一年。
三年里,先是被推进陌生的环境里,再无知无觉地得罪周围人,接着被继父指了一条路,于是顺着这条路越走越远。
秦昀的身边跟真空带一样,三年了也没有人真正踏足其中。
秦昀觉得自己幼时算是迟缓发育,二十六个字母都记得很慢不说,还看不懂别人的脸色,好在父母对自己没太大期望,或出于疼爱、或出于道德要求,都没有因此而为难过自己,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现实。
谁曾想原本不灵光的脑子居然在日复一日的打磨中变得有几分灵性,一个人从木讷冷漠,到看上去可靠正直,原来只需要几百个日夜而已。
以前不懂镰江话,现在也能说些简单的句子。
秦昀突然想起以前还不会说镰江话的时候,只听发音,听到个‘阿雅’,后来才明白过来,其实她的名字叫做‘绫’。
想到这里,秦昀莫名觉得这个误解很好笑,于是毫不遮掩笑了出来。
“听起来确实又疲惫又快乐。发生了什么开心的事吗?”
“嗯……”秦昀语塞,把回忆从三年前拉回昨天,“比如昨晚集体聚餐时,一个一直不敢跟我讲话的同学对我说,他其实很嫉妒我的学习能力,好像没有学不会的东西。”
“因为嫉妒所以不敢面对你,才变得不敢讲话吧。现在能坦诚地面对,是成长了呀。”
说实话,秦昀对此无知无觉,她承认自己没兴趣也没能力去触碰他人细微的心理变化。
“比如……吃过饭后有同学邀请我去逛街,有女同学一直说我个子好高,刚好够她挽着我的胳膊。”
“欸?!‘挽着胳膊’是说牵手的意思吗?”
“差不多吧,她喜欢走路时挽着胳膊,时不时也会牵手。怎么了吗?”
秦昀不理解为什么要对此感到如此惊讶,按照自己的观察,挽手、牵手都是女性朋友相处时常见的动作,比较亲密的朋友才会如此,秦昀并不抗拒这些。
“没什么没什么,毕竟是毕业的日子,也难怪哈哈哈……”按秦昀的认知,这种笑声应该被形容为“尬笑”,“总之阿昀是大人了,一定要好好相处,要好好对待别人的感情才是。”
彼时秦昀尚且是个学生,没有后来那些游刃有余的场面话,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气氛尴尬着冷了下去,沉默了几秒,秦昀从头开始回想了一下这段对话,不开窍的七情六欲向着诡异的方向开了窍。
“阿绫,你是在嫉妒吗?”
“我……确实没有人与我牵手啦,但我只是没想到,阿昀原来不知不觉长大了,现在有这么大的魅力。而且生活的地方,该怎么形容呢,很‘自由’吧?”
秦昀不太明白这段话的逻辑,只是顺着自己的想法继续说道:
“我也不知道,但是如果你希望的话,我会牵你的手。”
在之后的日子里,秦昀曾多次回忆起这段经历,她的时间被学业分走三分之二,被社交分走三分之一,她有限的时间和生活半径并没有给她足够的信息去理解阿绫的反应。
为什么惊讶、为什么慌乱、为什么在自己说出“我会牵你的手”后的那么长时间里沉默不语,表情又欣喜又悲伤,明明自己只是顺着心意说实话罢了,却反而给自己出了一道没有答案的压轴题。
“可是这样牵别人的手,未免有些冒犯了。”
来到镰仓的第四日,秦昀如愿以偿地结识了新朋友,很快和两个女孩打成一片,三言两语间了解到她们是小剧场舞蹈演员,也是斋藤这里的长期租客,前段时间在东都有演出,这才使得斋藤旅店好几天不见人影。
昨晚演出一结束,两个女孩归心似箭,紧赶慢赶才赶在大雨之前踏进门。
次日,休息了一晚的女孩们卸掉大浓妆,又聚在沙发这里,抱怨起了昨晚演出后不知分寸的观众。
当然,旁边添了个秦昀。
“就是说啊,就算是小剧场,舞台和观众席离得再近,也不能这样肆无忌惮吧,剧场的设计者把场地设计成这样,明明本意是希望演出效果更好,到了这种变态这里,倒像是给他们提供了什么便利。”
发言最频繁的女孩叫明山友惠,似乎是另一位的前辈,正翘着二郎腿不满地抱怨着。
即便妆前妆后像是两个人,但秦昀还是能认出,明山友惠就是昨晚带着后辈绕路的人,因为一句“阿绫”,秦昀对她投注了格外多的观察。
“秦小姐有喜欢的演出吗?”
另一个叫久藤唯的女孩儿突然把话题抛给秦昀,秦昀察觉到她似乎是在试图别开话题。
“很遗憾我确实极少看演出。”秦昀摊手,摆出一张茫然的表情,“不过我这么幸运结识了各位,现在对这些演出很感兴趣。大家在哪里演出?下次公演我一定去捧场。”
“我们……我们这轮公演已经结束了,下轮公演开始时,恐怕秦小姐已经回华国去了。”
久藤唯的回应不知是真是假,但她抗拒的态度却很明显,明山友惠突然一边喊着“想喝咖啡”一边起身去找斋藤晴子。
秦昀看得出来这两个人并不打算与自己共享信息。
意料之中,对一个瞎打听的陌生人实话实说才比较不合理。
“这可真是太遗憾了,但能够休假毕竟是好事。”
秦昀刚打算找点不痛不痒的客气话来填场面,倒扣在桌面上的手机就适时震动起来,秦昀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向久藤唯投去一个抱歉的眼神,走到窗边接起电话。
“你发给我的地址,我昨天去过了。”来电人毫不客气,开口直奔主题,“秦教授,现在有空听我PRE吗?”
“我也有一些发现,你先说。”
“昨天我假装迷路,呃……其实也不完全是‘假装’迷路,那地方确实七拐八绕很不好找,找到的时候天都黑了,一处挺破旧的小房子,看上去早就人去楼空,周围也没什么人住,晚上看着跟会闹鬼似的。今天我又来了一趟,有些意外发现,你猜猜看,她到底是被什么逼死的?”
“我不喜欢拿这个话题开玩笑。”
秦昀接这通电话没有刻意避着谁,反正这里没人听得懂华国话。
明山友惠去找斋藤,久藤唯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眼观鼻鼻观口假装自己不存在,突然听到秦昀这句话语气骤然冷了下去,她被吓了一跳,悄悄瞥了秦昀一眼,发现这个总是笑眯眯的外国人似乎也不是那么“表里如一”,拒人于千里之外更得心应手一些。
“我的错。”电话那头立刻收敛,语气变得严肃起来,“昨天我来的时候,这里就是一副没人打理的样子,昨天太晚没注意到,今天再来,发现门前的信箱里塞得满满当当,周围没有摄像头,我试着碰了一下才发现信箱根本没锁,拿出来发现,最顶上的一封信是在催债。”
“催债?”
“对。”电话里传来纸张摩擦的声音,“信箱里堆积了很多东西,乱七八糟什么都有,这里面的信息量可能比较大,恐怕一句两句说不清。”
“我下午就到。”
“嗯哼,所以,你昨天去哪了?新发现是什么?”
久藤唯没听到秦昀回答,只看到她步履匆匆地回房间,又很快步履匆匆地离开,走之前还不忘朝自己微笑道别。
秦昀前脚刚走,斋藤晴子后脚就回到了客厅,斋藤遍寻不到秦昀的身影,久藤唯见状,便告诉斋藤,秦小姐接了个电话后很着急地出门去了。
“怎么一个两个都是这样,接个电话就变得脸色难看起来。”明山端着杯咖啡,跟在斋藤后面回来。
久藤不解:“一个两个?”
“是啊,我刚刚去找晴子,碰巧这家伙在和艾丽卡小姐通电话,我就在门口等了一会,等晴子挂掉电话,脸色看上去就不太对劲了。”
“‘不对劲’?是听到什么坏消息了吗?”
“不是,不是那种‘不对劲’,不像是坏消息,该怎么说呢……反正,艾丽卡小姐跟晴子提起,说昨天有谁来拜访自己了,那人好像跟晴子有点关系。”明山用力摆摆手,一副有话说不出的样子,“哎呀,等一会你自己问晴子吧。”
“欸,那跟秦小姐有什么关系吗,晴子怎么急着找她?”
“或许,昨天去拜访艾丽卡小姐的就是秦?可她们又不认识。你刚刚在这里,听到秦通电话了吗?”
“我不懂华国话,但我总觉得,秦小姐来到镰江,应该有别的目的。”
明山知道久藤性格敏感,与自己不同,她们只和秦昀接触了短短几个小时,久藤的“感觉”往往来得更细致可靠一点,而与秦昀相处过几天的斋藤又对她态度模糊。
明山想,也许她们需要与斋藤再谈谈这件事。
然而正在被揣测的秦昀本人,此刻已经站在东都一处破旧私宅面前。
私宅院落前的名牌上写着这家主人的姓氏——古川。
“说实话,我在东都这么多年,第一次到这种犄角旮旯里来。位置不好,设施还老化成这样,但凡有点选择余地的人应该都不会住在这吧。”
刘闻坐在高处的一段台阶上,屁股生钉子一样坐不住,大老远看到秦昀顶着烈阳走过来的身影,从高处跳下,随手在自动售贩机戳了几下,弯腰拎起两瓶冰茶,给秦昀抛去一瓶。秦昀伸手接住,沾了一手的水珠。
秦昀和刘闻初中时代相识,一开始只是父辈之间有一些工作往来,后来两人互相觉得对方这种性格很“新鲜”,刘闻觉得秦昀像个人工智能,没事就跟做图灵测试一样跑来跟秦昀说话;秦昀则觉得,刘闻这种心比天大的自来熟,是个很值得观察的“人类样本”,不少社交技巧还是从刘闻身上学来的。
结果相处之后,都意外发现对方比自己想象中可靠得多,即便毕业后各奔前程,时不时也还有联系。
“这附近没有监控,如果你想的话,破门而入进去看看也不是不行。”
“信呢?”秦昀没理会刘闻拱火。
“我包里。古川家附近我也都绕过一圈,门一推就开,连破的必要都没有,如果你想的话,直接进去就行。”刘闻自讨没趣,只好作罢,“虽然但是,我还是要说,节哀顺变。这里不是华国,有自己的规矩,你就算能查清,也不见得真能改变什么。”
刘闻在这里留学多年,他身在其中,久而久之也混成了半个人精,从秦昀找到他的那一天起,刘闻就已经从秦昀的过往中拼拼凑凑,大致猜了个故事走向。
不需要细想,只是稍稍窥了一眼,就落了满眼的“无可奈何”。
“好意心领了,我也没指望什么。我只是……”
“我就在外面,有人来了叫你。”刘闻拍了拍秦昀的肩膀,走远了。
秦昀看着名牌上的“古川”二字,心里一下子空荡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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