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闻在灯红酒绿里枯坐了快半个小时,秦昀才姗姗来迟,这人不知道上哪换了身行头,通勤西装也不穿了、墨镜也不戴了,脑门上捂了假刘海,黑色T恤像是周围某个名校的纪念品,胸口印着校徽,看上去跟个大学新生似的,无害又无知。又不知道从哪个地铁站里顺走一份东都旅行手册,大剌剌卷成个筒握在手里,就差把“我是游客”四个字写在脸上。
“大变活人啊。”
假大学生秦昀和真正的大学生刘闻在街巷口碰头,刘闻没收到秦昀的消息,猜到她是有别的安排。
东都人口密集,街区人流量巨大,到处都是毛茸茸的脑袋在缓缓移动,街边商城的音乐和各种宣传声烩成一锅,在头顶织成一张网,密不透风盖下来,简直喘不过气。
本国人见怪不怪,外国人听不懂他们都在说些什么,只觉得吵得人脑壳生疼。
“我们接下来去哪?”混在人流里,刘闻几乎得用喊。
“游客当然要去‘特产店’了。”
“啊?”刘闻反应了一下这个“特产”指的是什么,“不是,真去风俗店啊?”
“那是之后的日程,今天有别的安排。我个人不建议你刨根问底,游客要有游客的‘无知’,知道太多的话,目的性太强容易穿帮。”
说着,秦昀带着刘闻在一栋楼前站定。
国土狭窄,连带着东都的建筑都显得局促,一楼入口处头顶一块招牌,站近了看,亮得要晃瞎人眼,稍微走远两步又会融进整条街的夜色霓虹里,到处都是寻欢作乐的地方,发亮的招牌是各家标配,钞票和硬币相互摩擦碰撞,人人都在花钱买乐子,多的是大牌明星。
一间小剧场而已,凭什么在其中显眼呢?
秦昀从远处一路找过来,说不好是这地方太会藏木于林,还是整条街都经不起细看。
招牌下,门就像个黑黢黢的裂缝,推开厚重大门,迈进去,大门缓缓自动闭合,发出一声闷响。声色犬马都被留在身后,耳畔清静下来。
眼睛看惯了亮光,再到黑暗里会短暂地不适,失明与寂静几乎让人有种落入虚无的错觉,像是一步迈进另一个世界。
直到感官缓缓接受黑暗,才看清一些物品轮廓。
和秦昀在华国见过的剧场不太一样,华国的剧场起码礼堂明亮,这里没什么迎宾礼堂,一进门迎面就是贴着墙壁旋转式楼梯,墙上贴着箭头提示观众顺着楼梯去二楼,连灯都舍不得开几个,几盏小灯半死不活地工作,黑夜与光亮暧昧不清。
黑暗剥夺了部分安全感,眼前只有“往上”一条路,紧握着扶手一步步拾级而上,才有一些光亮施舍下来。
一个男人抄手站在二楼,听到声响,探头望下来,与秦昀目光相撞。
秦昀很难说清这个男人的身份。
他门神一样守在入口,看上去肌肉结实,袖口遮掩下隐约能看到刺青样式,看向谁的目光中都带着警惕。
见秦昀和刘闻走上来,打量一番,秦昀有意把自己伪装得无辜又无知,刘闻则是实打实的茫然,门神消了戒心,站直身体给他们鞠了一躬,嘴里念叨着“欢迎光临”一类的话,然后半弯着腰,引着二人前往售票窗口,购票前逐一叮嘱禁止摄像。
说他是迎宾,实在太过勉强。说他是安保,没有哪家的安保会这么防着观众,尤其在东都这种尊卑分明的地方,服务人员不笑脸相迎都是罪过。
秦昀假装外语不好,在售票窗口用手语沟通,同样一张票,卖给她的价格比刘闻便宜三成。拿到票,秦昀又在楼梯口晕头转向,看不懂提示标语还方向感不好,“门神”试图交流,失败,只好略走动几步,亲自把人指进剧场入口,一鞠躬,又回门口守着了。
要在这种小地方里建剧场,留给剧场以外的空间必然不会太大。外面虽然七拐八绕,但都只有三五步路的距离,一个售票口加一个门神,只要不是观众爆满,两个人足够看顾住整个外围。
“凭什么我买票多花2000?”刘闻对秦昀的表演视若无睹,走进门,找地方落座。
场灯还亮,秦昀目测这里最多150个座位,票版一视同仁,所有座位一个价,入场自行落座,前排座位先到先得。T型舞台,自台口向观众席内延伸五六米,舞台最靠近观众的地方有圆形转台,似乎是可升降的。
场内已经进了不少观众,正对舞台的位子已经坐满,但T型台左右两侧的位子第一排还有空,秦昀在二排空位坐下。
售票窗口的玻璃上贴着购票须知,明明白白地写着不同人群的对应优惠,秦昀斜眼扫了刘闻一眼,让他别装看不懂外语。
“我去别的剧院和美术馆,只见过未成年人、学生和老年人优惠。”
“给你报销。”秦昀靠在椅背上,目不斜视看向前方,“那是正经地方,这里不是。所谓的‘女性优惠’对这里来说,是生意,稳赚不赔的那种。”
场灯渐暗,秦昀噤声。
刘闻被秦昀两句话说出一身鸡皮疙瘩来,在全场黑下去之前,赶忙扭头看了看四周,发现98%观众都是男性,老头子、社畜,还有结伴而来的中学生。
偶有几名女观众,看起来和现在的秦昀有些相似——无辜、无知、且无力。
轻而易举就能得到几只“猎物”,有猎物在,还愁猎人不上门吗?
而猎物甚至还要感谢“恩惠”。
刘闻一直觉得,秦昀的事情,要由秦昀自己来做决定。他在这里留学几年,尽“东道主”的本分就好——陪朋友吃好喝好,玩个尽兴,再把人全须全尾送回国。
至于吃什么、玩什么,当然是朋友愿意去哪就去哪,自己作陪就是。
所以直到场灯黑下去为止,刘闻压根没考虑过秦昀究竟看的是什么演出。
一段架子鼓在劣质音响里炸开,敲得人耳膜心脏一起疼。没看到乐队,不知道是演出方从哪里找的录音带。
刘闻鸡皮疙瘩还没消下去,提心吊胆地盯着舞台,仿佛下一秒就要冲出来什么妖魔鬼怪。秦昀要是在东都有些什么好歹,秦昀她爹不知道会不会把自己家告到破产。
然而秦昀本人只是静静坐在那里,表情平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舞台上没冲上来什么妖魔鬼怪,只有一群年轻女孩子,戴着面具跳了一段开场舞,众星捧月地把C位舞者迎出来,然后迅速下台。
C位舞者一个人留在台上,她穿着黑色西装,动作利落,努力挥动手臂试着调动观众气氛。摘下面具后,露出一张笑容甜美的脸,向舞台四周做了几个亮相的动作,双马尾随着动作在空中起伏。
底下观众各自板着表情稀稀拉拉鼓掌,一首曲子放完,灯光又黑了下去。
因为座位离舞台很近,刘闻看到C位舞者趁着黑灯也迅速下场。
等灯光大亮,她再几步跑上台来,充满活力地跟着第二首曲子跳舞。刘闻猛地转头看向秦昀,想质问她些什么,又说不出话来。
这一回没有群舞,她独自站在聚光灯下,被诸多目光注视着。
只穿着一件西装外套。
秦昀没搭理他,心想:她该顺着T型台走到观众席这边来了。
音乐切到第三首,果然换了风格,变得旖旎起来。舞者踩着缱绻的节拍,一步步走过T形台,在观众面前的转台上站定。她脸上笑得张扬,伸手指向观众席,逐一看向每个观众,然后挑衅般勾起手指,勾下最后一件外衣。
她就站在秦昀面前,秦昀注视着她,想从她的笑容里看到一些表演痕迹,但对很多观众来说,她现在的表情已经不重要了。
她跟着音乐,在转台上缓缓躺下,手指划过每一寸皮肤,以一个极其引诱的姿态停顿。一束聚光打在她身上,转台升起,而后旋转一周,将她的每一个角度展示给每一个位置的客人。
看客们终于舍得点头,给她一点掌声。
转台落下,她终于又站起身,缓步走回主舞台,又一次亮相鞠躬后才趁黑下台。
音乐无缝衔接到下一组,另一位古装扮相的舞者登台。
她看着比上一位舞者年长,大约有三十岁了。
她在台上像是扮演一位战士遗孀,丈夫战死沙场,孤身一人,音乐里时不时想起“带我走”的唱词,她走到台前,像之前一样一层层脱下繁复的衣裳,然后被升上转台。
秦昀看到她嘴角颤抖,眉宇间满是悲苦。
她是演技好,还是真的不情愿呢?
秦昀执着于得到她的答案,发现自己是想透过她,得到另一个无法回答的人的答案。
第三位舞者登台的时候,秦昀想,后面还有几位呢?
趁着中场休息的时间,秦昀给刘闻撂下一句“你等会儿再跟出来”之后,就落荒而逃似的快步离开。她站在剧场外的狭长走廊里,感觉有些反胃。
其他的观众陆陆续续走出来,秦昀察觉到一些视线落在她身上,她弯下腰装作肠胃不适,从口袋里抽出两张纸巾,捂住口鼻,低头遮挡住半张脸,就着吝啬的灯光往走廊深处走去,把各怀鬼胎的目光通通丢在身后。
秦昀在华国跟着学校实践活动去过几次剧院,有意无意地去对剧院构造有些了解,后台和前堂之间不连通,只留几道窄门供工作人员通行。想去后台,要么走演职人员入口,要么凭工作证过那几道门。
在华国时,秦昀很守规矩。但是她现在人在东都,既然这里不正规,她也只好入乡随俗一回。
就这么大点儿地方,空间没富裕到可以把前堂后台分隔开,顺着走廊能不能直接靠近后台,秦昀得亲自走过才知道。
她是个游客,外语不好不识字。现在肠胃不适需要去卫生间,墙上虽然贴着卫生间的图标,但灯光太暗她看不清,错过去了。附近又没有看到工作人员,她只好低头看脚下,与然后摸黑扶着墙,一步一步往前走。
其余观众逐渐在剧场入口处聚集,把秦昀从门神的视线中剥离。讲话声、饮水声、来往的寒喧声,随着秦昀不断走远,这些声音慢慢模糊,取而代之的,是更细微的人声。
秦昀屏息听了两秒,声音发闷,像是隔着一道门或者墙,她顺着声音的方向,走到一扇门前,不抱希望地推了一把,发现门没上锁,居然还真叫她推开了。秦昀闪身进去,反手把门重新关好。
屋里一片漆黑,秦昀开关门的动作带起一片灰尘,要不是捂着口鼻,恐怕要被呛到咳嗽。秦昀摆手把周围的灰尘掸开,试探着开灯,一伸手却只摸到冰冷的墙面。
没有光,看不清屋内,听力反而敏感起来,先前发闷的声音在这个房间里清晰了不少,带着回声,在房间里荡开,换个胆子小的在这里,还以为要闹鬼。
有回声,房间里可能比较空旷。
秦昀一边凝神听着,一边摸出手机打开手电筒。
“一天排四场演出,换了是谁都会累吧。”
“但是好歹能多赚一点钱。”
“别说傻话了,赚到钱又不是你的,还不是立刻就拿去给别人了。”
手电筒照出房间内部的轮廓,中心空旷,四周堆满了海报、灯牌一类的宣传用具。秦昀蹲下身,灯光照向地面,按灰尘的痕迹,中心空旷的地方似乎原本堆放过航空箱,现在被搬走了,在原地留下几个四四方方的印子。
这里是个仓库。
里面放的都是些通用演出道具,被人看到了也无所谓。
角落里放着巨幅宣传海报,边缘有类似装裱的硬化,像是往某种大型广告牌上投放过,一幅叠一幅,靠在墙壁上立起。
秦昀抬起最外层,发现后面堆叠着过往的宣传海报,越往下的越旧,拆下来收在这里,现在已经没什么用处了。甚至丢了都无所谓,难怪仓库不上锁。
“说起来,之前不是有客人私下给你送礼物吗?东西不值钱吗?”
“送来送去就是那些东西,没什么好看的。说到底,他送礼物是为了什么,难道你不清楚吗?”
“欸——又说这种天真的话,要是碰上个有钱的客人,直接捞一笔呗,又不吃亏。”
仓库里空气不流通,秦昀一层层掀开海报,觉得有些呼吸不畅,可能是缺氧的缘故。她握着手机,微渺的光芒扫过海报上一张张人脸。
“又不是我自己想来的……”
“行、行!你们这帮小孩都跟绫一个样,她为了她华国的小男朋友,这不愿意那不愿意。不愿意?可以啊,不愿意那就继续赚不到钱还不上债,最后呢?”
秦昀翻过下一张海报,借着电筒微弱的光,在暗无天日的密闭仓库里,看到一张有些褪色模糊的脸。
旁边署着陌生的姓名,古川绫被关在这个姓名里不知多久,她挣不开的牢笼终于被秦昀撬开一条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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